有爱盈然

　　白盈然的单人办公室在3601总经理办公室隔壁，虽然不算大，但和以前几人一间的比，还是忽然就让她有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感觉。

　　将近一个月，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性质是什么。除了背背赵廷送来的医学制药单词手册，翻翻一些药企行业的资料，几乎就无所事事。陆一洲还真是说到做到，给了她足够宽裕的时间，让她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大学里那段轻松美好的时光。

　　陆一洲却出奇地忙，每天不是匆匆出入会议室，就是国内国外到处飞。白盈然看着他拼命工作的样子，便觉有钱人也不容易。是的，陆一洲是有钱人。她闲暇无聊时上网查了他那块手帕的logo，才知竟然是某个国外私人定制的品牌，一块小小的布头，也贵得离谱。

　　*

　　早上看完资料，又翻了会儿厚厚的医药英语书，整个下午白盈然都坐在电脑前，想着她那个戏曲剧本的结尾。

　　她祖籍浙江，母亲沈穆姚的籍贯更是江南有名的县镇，传说中祝英台的家乡。她从小跟着外婆和妈妈看戏，那一曲声腔婉转，似流过小城石桥下的一泓碧水。当中学和大学同学都在疯狂追逐港台明星时，她唯独偏爱这舞台上的蕴藉风流。

　　爱到极致，她开始自己动笔写剧本。大学里写过一个，上班后就此搁笔。一次除夕大扫除，她偶然发现她那躺在书柜隔层中尘封多年的剧本，便好似搅动了一抔带着零星微芒的灰烬，瞬间燃起热焰。

　　新年过后她又拿起笔，不想写着写着竟成习惯，两三年里已陆续完成几个戏曲剧本的创作，虽至今未见什么演出价值，却自娱自乐成就其生活中一大兴趣爱好。她觉得这爱好挺好，不但可以打发大量闲散时间，符合她现代宅女的心性，还不用花什么钱。而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沈穆姚，则认为这恰是她不务正业的表现，且无任何发展前途可言。

　　可白盈然依旧热此不疲。手上的这个剧本还差一场就能完结，改了两稿却仍不满意。一个下午，她完全沉浸在那些情节、对白和唱词里，直到忽然发觉身后站了人。

　　公司里干私活毕竟不好，况且还在上班时间。她头也不回地摁下切换键，直接切到电脑桌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老板键’？”陆一洲似笑非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回来了？”白盈然尴尬起身。她人前称他一声“陆总”，没人的时候就自动省略。

　　她心头惴惴，暗恼自己太过投入，连陆一洲什么时候进门都不知道。这几天他出差在外，一回来就发现自己没安心于本职工作，实在是不好。

　　“写什么呢？不介意的话，给我看看。”陆一洲自动坐进她的椅子。

　　“没什么，别看了。”白盈然一把按住他覆上鼠标的手。

　　温软柔滑的感觉一瞬入体，陆一洲目光扫过，白盈然惊觉之下慌忙将手移开。

　　“看看都不行？”

　　“没什么好看，我乱写的。”

　　“别总自娱自乐嘛，给我看看。这样，你自己点开，坦白从宽，我不扣你薪水。”

　　白盈然知道陆一洲和她玩笑，但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给看也未免有些矫情，只得伸手过去点开文档。

　　“这是你写的？”陆一洲注视着电脑屏幕问。

　　“是啊，不许笑我。”

　　“你到海恒真是屈才，你应该去做戏曲编剧。”

　　“怎么可能？诚如你所说，我纯粹是自娱自乐写着玩的。”

　　“自娱自乐？不不，我说错了。”陆一洲摇头，“你不去搞创作是真浪费，没想到你还会写这个，少见啊。”

　　白盈然脸红，道：“说得我好像稀有动物，好了，别看了嘛。”

　　“好，不看，这样看也是暴殄天物。你还写了什么，一起打包发个邮件给我，我存着慢慢看。”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陆一洲站起身，白盈然才注意到他神色间的疲惫。

　　“记得，今天晚上十二点前发给我。”陆一洲走到门口犹自回头，“这是……命令，总裁命令。”

　　白盈然看着他一笑出门，兀自呆愣，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挺感兴趣。

　　在她看来陆一洲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商人的注意力不应该放在能给他带来金钱利益的东西上吗？她努力回想这个几乎没什么印象的初中同学，只记得他好像是坐在自己同桌的后面。对白盈然而言，陆一洲是早已模糊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不像有的人，无论隔着多少岁月、多少距离，始终在她心中深深烙印，不经意间想起，连呼吸都不畅快。

　　下班回家，吃饭洗澡。睡觉前，白盈然还是把自己写好的剧本、包括平时兴之所至写下的诗文，打包发到陆一洲的邮箱。没想到这些年点滴积累，当真写了不少东西。

　　她自嘲地在新建文件夹的命名框里打上“白盈然文集”五个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嗤笑出声，删去了最后两个字。

　　*

　　陆一洲的住处是一座滨江高楼里的平层大宅。

　　之所以选在那儿，是因为他喜欢高高地俯视那一条蜿蜒而过的江带，在旭日初升和落日余晖里阅尽千帆，在夜色旖旎和灯火璀璨中回想过往、希冀未来。

　　回到家坐进沙发，整个人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这段时间的奔波令他疲惫。一个刚获批的药品要投产，几个新药在研发，一些跨国业务需要他亲自洽谈，出国前他还去了一次食药监管局，酒意阑珊应酬到第二天凌晨。

　　又想起白盈然，不管何时何地，她总是他心头最温软的所在。当初执意把海恒的总部改设在S市，难道没有一点她的原因？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哪怕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呢。

　　天随人愿，他庆幸她已在自己身边。下了飞机本该回家休息，他却风尘仆仆赶回公司，只为看看她在做什么，然后就偏巧不巧地看到了她的那些文字。

　　他心里的惊艳掺杂着喜悦，他想看她写的东西，想从中了解她的经历、思想和情感。他本想忍到晚上再睡，这样可以顺利倒好时差。但一想到白盈然，心里就充满温馨和希望，精神一松弛，更难挡疲倦来袭，片刻便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等他睁开眼，已是夜阑人静。

　　他起身洗澡，吃了些东西，神清气爽地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想着白盈然是否会遵从他的那个“总裁命令”。

　　邮件是晚上十点多发过来的。他打开邮件，下载打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细读，直到凌晨三点。

　　他睡意全无，索性拿起那叠刚看完的厚厚文稿从头再看。一切和白盈然有关的东西，都能牵引出他无限兴趣。

　　白盈然，你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文艺女青年！

　　他拿着文稿，想起初中时的她，禁不住嘴角上扬。

　　*

　　白盈然再见陆一洲是两天后的下班时间。

　　她整理完东西刚要走人，赵廷一个电话客气地把她请到总经理办公室，她又看见那个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年轻总裁。

　　“耽误你下班，饿了就先吃点东西。”陆一洲招呼她坐下，端上一杯咖啡和几样精致西点，堆放在桌前。

　　白盈然还真饿了，下午赵廷给她的那叠资料，看得她把早餐和午饭积攒的能量消耗殆尽。她不客气地往嘴里塞了块糕点，端起杯子。进口咖啡豆现磨现烧的咖啡真是好闻，她想起自己喝的那些速溶咖啡，不觉暗哂：同样是咖啡，怎么就这般天差地别？

　　她正陶醉在芬芳香醇的世界，却听陆一洲说：“你知道中国最长的长篇叙事诗是什么？”

　　“什么？”白盈然一口糕点差点噎在喉咙里，抬眼看陆一洲，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怔怔道，“《孔雀东南飞》吧，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过。”

　　“不是，是你写给周梅的这首长诗。”陆一洲一笑摇头，指了指桌上那叠厚厚的纸张，“你写的我全看了，每样至少重温两遍。”

　　白盈然想不到陆一洲对自己的文字这般认真，喝了一大口咖啡，送下嘴里的糕点，不好意思地嗫嚅：“中国古代最长的长篇叙事诗应该是《孔雀东南飞》，现当代哪有定论……”

　　“这个我们且不细论。”陆一洲截了她的话，“我只十分羡慕那个叫周梅的人，因为你写的很多与她有关，尤其是那些剧本，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两天前陆一洲还不知道周梅是谁，如今对她已颇熟稔。他上网百度，知道她是江南水乡某县级剧团的女小生，县级团因她闻名遐迩。而她本人，早在十年前就是全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得主，如今该是这一行的大腕名角。

　　“你怎么知道的？”白盈然不无诧异。诗文上有题目难免露了真，可那几个不同题材的剧本，该是没有任何剧本以外的信息。

　　“我略微了解了下，觉得你这几个剧本挺适合她的戏路，你有没有给她看过？”

　　“每次写完都会给她寄去一份。”白盈然说。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从来没得到任何反馈。”

　　“那你是不是很希望她能演你写的剧本？”

　　“我妈说那些专业戏曲编剧写的都演不过来，像我这种闭门造车、浑然自成、连业余都算不上的，就别想了。”白盈然其实不敢奢望。

　　“我记得你妈是语文老师，那时你是语文课代表，常和曾莉亚说要考中文系。”陆一洲皱眉遐思。

　　曾莉亚，白盈然初中时的同桌。两人可谓兴趣相投，有天一激动，差点义结金兰。

　　想到曾莉亚，白盈然不觉失笑：“你还记得，我都快忘了。”

　　中文系，只是她白盈然人生里一个远去的梦想。她记得沈穆姚说，文学这东西，喜欢可以，千万别拿来当专业和职业。

　　“什么中文系，我妈说我们家没必要出第二个语文老师。这些你看看就算了，别笑话我才好。我只写着玩，经不起推敲，相比专业的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你不要妄自菲薄。”陆一洲认真道，“虽然你非专业出身，可也写得不错。唱词最见你诗词功底，本色当行，恰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如果人物塑造再鲜明一些，矛盾冲突更强烈一点，舞台可看性会更好……”

　　白盈然怔怔地瞧着眼前高谈阔论的年轻总裁，半晌愕然。

　　“那个……你大学考了什么？”她问。

　　“北大……中文系。”陆一洲望着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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