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桃

　　这样一楹简陋的屋子，这样静，纸糊的窗破了洞进了风，唯有破了的窗纸偶时啪嗒作响。

　　抵不住眼前温存，阿曜不禁仰头，轻轻啄了啄他清隽的面庞。

　　小和尚稍稍愣怔，遂便笑了：“见你如此，便是无恙了。”又起身出屋，寻来一把稻米捧在她跟前：“我未曾出过山，惦记着你回来，这是我专程求师父给我带的，只道冬日里鸟雀少，我还担心要给虫蛀了。”

　　在一只食荤的肥啾看来，稻米无异于糟糠。可人难免的爱屋及乌，眼前的少年模样好，又这样善性，招得她满心欢喜。

　　浅浅啄了几口，竟觉无比香甜。

　　庙里的大小和尚每日都要随着大师父上课业，每日有三，是以寅时起，手持香火绕着院子敬诸佛，素斋后诵经，后在宝殿中跪坐听方丈讲经。

　　当下方午时，小和尚匆匆上师父那儿求来了一汤媪。
　　“平日里师父教导师兄弟们吃苦耐劳，我们也不敢用这个，方才我与师父去求，师父怜悯众生，就给了我一只。”他手指修长，亦是双利索的手，一面与阿曜说着，就将院中囤的枯草编成一个窝子，在中添了拢着汤媪。随之将阿曜从被褥中掏出来，搁在窝子中：“我整一天日都要上课业，怕你冻着，这下就好了。”

　　阿曜暗戳戳的嗤笑，道这傻小和尚，担心她冻着，不如将她搁在胸怀里兜着，他走哪儿，她在哪儿，那便暖了，最是暖了，“嘻嘻嘻.....”
　　一道瞎琢磨着没忍住笑出了声。

　　小和尚颇有些错愕的望着她。

　　又道不可，忙又哼唧两声含糊过去。呼呼摇了摇脑袋醒醒自个儿的脑仁，月老交代过了，不可生邪念。

　　将阿曜安顿了，他便上殿去了。

　　她满不在乎的从窝子里挪出来，抖了抖毛。只为做戏罢了，天儿冷天儿热，她从来是不痛不痒，更不忌惮。
　　好生打量了一番小和尚的屋子，当真是寒碜得很。裱的窗纸和房瓦上处处是洞，处处漏风。瞧着让人心底生怒，什么吃苦耐劳，什么教导，哪有这般叫人受罪的，多是这梭子山偏远，没得多少香火，这些个老和尚贫苦，拿不出银子给徒儿们防寒。

　　一团雪白缓缓升起，羽毛渐生玄褐，她旋身打转，簌簌落下红羽如日光，顿时寒酸的屋子便暖了。

　　她不仅能给汤谷村干燥的田畴给予湿寒，还能给这寒碜的屋子施以温暖。

　　这也是金乌所不知的。

　　金乌那厮，多是妒她身兼绝技，竟不允她使那施寒的法术，那她便这使这施暖的法术，横竖他也不知道。总而言之，取暖济寒、以寒还暖，反正没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早就逾越了数次，还分外上手。

　　四方小屋怎拘束得住她，自是相当乏闷的。不如飞来佛堂大殿上蹲着，瞧瞧她那小和尚在作甚。

　　小和尚在俯首听经。

　　对这些个凡骨肉胎来说，这样冷的天儿还要跪在蒲团上听那枯燥的经文，难免煎熬。一眼看去，前后便有一二个和尚不住点着脑袋的打盹。阿曜想着，倘若换她来，必然也是打盹的那块料儿。

　　雪落的又大了，盖了寺院的井。

　　不愧是她看上的少年郎，身挺如劲松，俯首阅经，随着师父一字一句步步紧，丝毫不懈怠。

　　徒然有一阵不舒服，多是要修成仙身，上下皆有些与平日里不同，胸腔聚力要破口而出一般，动辄乏力发汗一阵儿，动辄就掉毛。
　　好在默默看着小和尚那温润举止，他分外受用，就不难受了些。

　　待日落，他们便用素斋，阿曜到一块儿漏洞瓦往堂食里边儿一打量，蒸笼里全是粗面馒头。小和尚双手上尽是冻疮，红肿得拿热馒头都不住的抖，多是记挂着屋里还有一个，自个儿馒头藏了半个。

　　她又心疼，抓着袖珍手绢着抹泪：“我可怜的小和尚......”

　　正吹着鼻涕，忽闻远处有同自己一样的泣泣声，阿曜立刻敏锐的藏身瓦后，贼精精的猫过去——有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抓着手绢抹泪：“我可怜的宝儿......”

　　？

　　阿曜：怎么就成你的宝儿了？

　　隐斋房后头，她满眼泪花的看着小和尚，愣是哭得比阿曜还悲戚，念叨着：“你说可是犯傻了，不一道儿吃饱了，非得藏了半个？莫不是、莫不是晚里饿着？”

　　多是那斋房后头还有个人，一个不拘声儿在答她的话。
　　“莫拘泥小处嘛。”

　　“小处？拇指上那豆儿大的泡你瞧不见？”她骤然激动，一阵怨怪：“不是你父那固执心思，三郎何消受这罪？见三郎不好，他就知足了！”

　　那人不语。

　　眼见小和尚捂着怀中热馒头从斋房中跑出来，草鞋踩着侵脚的雪冻往后院去。

　　阿曜也顾不得那两人，赶忙偷偷回屋来老实蹲在窝子里。

　　他进来掖上门，迫不及待的就要见阿曜。触了触汤媪，兀自说着：“尚且有些余温，我给你带了吃食先填肚子。”一面说着，又分外细心的将馒头一粒一粒拾下来喂给她。

　　她假作方才睡醒，惺忪的张开嘴儿。

　　“这里的冬日潮，梭子山多是渔鸟，不怕水。我担心你呆不惯，倘若你哪里不好，我心里没着落。我指望着你在这里好，我才安心。若不，我便待回春看师父可要下山去远修，问问哪里有你的伴儿，便送你回去。”

　　听得她心打了个突儿，诚然是这梭子山上从不曾有长成她这样的山雀，知晓她是打别处来的，他心中早如明镜。
　　这温柔乡里哪会有什么不好，她可是好得很。小和尚多是以为她迷失了路丢了伴儿，来错了地。

　　至后半夜，不知小和尚可由察觉屋子里暖和了，只将汤媪添换了水，给她置在窝子中，便入床铺歇下了。

　　冬日夜长，月儿东行。
　　小和尚睡觉分外的安静，躺下便悄了，一息一止轻浅。

　　然而，阿曜觉着这窝子不暖......

　　她挪出窝子，轻飘飘的落在床褥上，静静端详他的睡颜。遂钻进褥子，蜷在他的颈窝中......这便暖了。

　　自小就喜欢与人拢着睡，无论结识的是飞禽还是走兽，都要贴在它们脊背上或毛发中，便觉安生。只金乌那傲娇的秉性，身上沾不得半点儿尘埃，又嫌她游手好闲出去一趟回来灰不溜秋，给她腻了不到半刻，便要将她抖落下来。

　　好似她是个虱子，会痒痒。

　　然而此番卧在喜欢的小和尚身上，分外欢喜，这定是这世上最好的事了。阿曜的脑袋贴在他的颈上，隐约听得见他的脉络牵动的声，一声一声平稳，她渐生了困意。

　　屡屡早起，便来门前扫雪，为师兄弟们开路。
　　也不知是心底下孤单还是怎的，小和尚平日里不爱和人讲话，也不如别的同龄师兄弟们那样活泼跳脱，只爱埋头苦干。与阿曜在一处却不同，他爱与她讲话，自己一人絮絮叨叨的便是一天。

　　知阿曜依赖他，索性将阿曜搁在自己高高的围脖中，他一边儿做事儿，一边与她说话。
　　“我生在寺中，师父说我有众生缘，常嘱咐我定要爱惜生灵。这里冬日烈，你还肯来陪我，也是我的造化。”
　　“师父说，届时要送你归去，我倒想着......”他和煦笑着，喜与她说些有的没的，“你知道吗，院里有棵桃树，再等等罢、来年又开花了，花儿粉糯，你定然欢喜。”
　　那凋零的桃树下雪藏着一个罐子，他上前去将罐子打开，寻出几颗梨子喂给她，“这里头的果子是前些日子储的，成色好着。”

　　变着法子的讨好。

　　阿曜乖乖的承他好意，咽下那些个梨子，就是酸得紧......

　　有人来唤：“小师弟！”

　　他回首应了一声，便回屋将阿曜放回在窝子里，细腻叮嘱着：“你若困了，就睡一会子，我回来给你捎馒头。”

　　叮嘱了，便离开了。
　　这纯良的小和尚，到底是心里孤寂，字句间都是讨好，那纯粹的眼儿见透他心下的患得患失。

　　晚间烧了几桶水，供小兄弟几个取来在旁的空屋里洗濯。只这严寒冷得抽经，有甚么好洗，哥几个宁可给身上捱得长蚤，也不愿受这罪。只小和尚不一样，小和尚是个干净人，秉性里讲究，不论多冷的天儿，皆自个挑了水来，掩上门便洗身子。

　　这楹屋子里不住人，小了许多，霉味亦又有些沉。小和尚脱将了衣物，用手头帕子濯了水一处一处细细擦拭。

　　寒舍透风，还是这样冷的天儿，打进来的一桶水转眼就不冒气儿了，故而他知道要紧快些洗。

　　起先还不甚在乎，可洗着洗着......好生怪，今儿的水却好似有个炉子煨着一般，愈洗愈热，就是这洗濯的酸寒屋子，也热气腾腾。

　　也好，如此便不着急了。

　　待净了身，寻了粗帕来将一身上下的水渍擦拭干，待擦了方要拿自己的纳衣来穿上，余光就瞥见一眼异样，他转首定睛去看。

　　只见一团白乎乎的小肥啾蹲在窗柩上，两眼睁得溜圆。

　　瞧着小肥啾两颊竟在泛红......不知为何，明明知它不过是只鸟雀，可心底竟无端生出些羞赧来，他有些失措的挠了挠耳后，连忙利落的将衣裳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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