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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李简走后不久,扣儿见一个吴三桂的心腹小校官将一封信和一个布包送到了段震的手中。
段震读完信后又拆开了包裹,拿出了包袱内的那本《三国演义》仔仔细细地翻阅过后,便沉默了下来,独自坐在窗前,扣儿只见他将那块永不离身的玉简握在手中,不停地在桌边敲击着,越敲越响,越敲越急,最后只听“破”的一声,玉简的一角被敲碎了。
段震也停了下来,就这么呆呆地盯着手中那方碎了一角的玉简,玉简上的字已然清晰地显现出来:
“情深无惧,心终不死,玉为之记,万劫如斯。”
段震喃喃地念叨着这十六个字,虚弱的身子如风中秋叶般剧烈地颤抖着。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你——”扣儿焦急地一把抱住段震冰冷无比的身体,段震仿佛溺水之人一般,求救似地拉住扣儿的手,神经质般反反复复地说道:“大错已铸!大错已铸!”
接着段震便一把推开了扣儿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眼神呆滞地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停在了扣儿的脸上,扣儿感觉到他看着自己,但是段震那黯淡无光的眼眸又分明什么都没看见,只听他用一种空缈虚无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段震啊段震,你教出了两个好学生啊,一个刚愎自用,自毁长城;一个通敌卖国,献计夷狄。好好好——这三百年大明江山就毁在了你的手中,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你容身之所?”
说着说着段震冲着扣儿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轻声问道:“扣儿,你说,你说我能去哪?我还能去哪?”
扣儿不知所措地望着段震,但见段震无力地闭上了双眼,用力撕下了一块身上的长袍,将玉简包在其中与那封信和书一起摆在了书桌上,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道:“扣儿,我们走吧。”
“去哪?”扣儿无助地问道。
段震也不回答,只是拿起了桌上的书稿,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待得李简带着坠儿匆匆地从营中赶回,房间里已是人去楼空。
一眼看到那本他亲手翻译的满文《三国演义》躺在桌上,李简的心中瞬间凉了一半,颤抖地伸出手去拿那块袍子,那块浆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袍子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李简几乎拿它不住。
才拿在手中,袍子里包着的那块玉简便已掉在了地上,那声响声就像是丧钟一般,令得李简霎时脸色雪白,一口腥甜的鲜血已然涌了上来。
发狂似地奔出门外,只见到地上残留着的两道崭新的浅浅车辙印,远远地不知通向何处。
“瞧这雪下得!”
“世道已经这样了,这老天爷还来凑什么热闹!”
京城郊外许家屯最大的药铺——和乐堂的两个小伙计一清早刚打开大门就被扑面的风雪吹了个透心凉,忍不住大声埋怨了起来。
“这鬼天气,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人来看病了,我说小四啊,老爷子今个可以歇上一天了!”年长的那个伙计边卸门板边说道。
小四白了他一眼说道:“哪有这好事!长三,我们老爷子施了这几年的义诊了,你说有哪天歇过?”
“这倒也是,我说小四你说咱们老爷子干吗放着好好的太医不做,跑回老家来又是炼药又是施义诊的啊?”
“我哪知道!你问老爷子去啊——”
“哎,好像有马车声!”
“是啊,是啊,直冲咱们这过来了!”
果然街道尽头一辆简陋的马车正冲破漫天的风雪箭一般地直往和乐堂而来。
赶车的年轻人一直将马车赶到了医庐门口,一停稳便冲上前喊道:“两位小哥,快,帮我将车里的病人抬进去。”
长三和小四应了一声连忙跑到车前,小四一掀车帘只见里头一动不动地躺着个男子,头朝内侧卧着,看不清样子,身上盖了件厚实的白色裘衣。
小四照规矩先伸手把了把脉,一搭手便叫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死人你怎么能往我们和乐堂送呢?快赶走,快赶走!”
“小哥,您行行好,他还有气呢,快抬进去让大夫瞧瞧!我求您了!”赶车的那人满脸风霜看上去疲惫已极,口中却仍是不停地求恳。
“不行,快走,快走!”
“求求您了!”
“不行!这死人怎么医啊!”
“小四,大清早的,你吵什么?”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边问话一边从医庐里走了出来。
“老爷子,您看呀,他硬要把个死人送进来!”小四一脸委屈地辩解道。
赶车的那人知道这就是大夫,忙赶上前说道:“大夫,人还活着,您好歹给看看吧!”
那大夫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口气就不该放弃!让我来——你,你不是扣儿吗?”突然间那大夫看清了赶车人的脸惊叫道。
扣儿也是一惊,再仔细看了看那大夫的脸猛然叫道:“您是许太医!您,您快来看看我家老爷吧!”
许汉这时也知事情紧急忙奔到了车前,掀开车帘一眼便望见段震那张白中带青毫无生气的病容。
“不好!”一望之下许汉心中已知病势危急,“快,你们与我将段夫子抬进里屋。”
“天意!天意!”详细地诊断过段震病情之后许汉摇头叹息道。
“这——难道老爷的病真的就——”扣儿双目圆睁,眼里布满了血丝。
“夫子他六脉已沉,就医家来言,这已是死脉,是断无回生之理的,然而”许汉挫着手沉吟道:“然而我这几年闭门炼药,为的也就是治好夫子的痼疾,如今这剂药已然配成,只是——”
“只是如何?”仿佛在绝望之中瞧见了救命稻草,扣儿一把拽住了许汉的衣袖颤声问道。
“只是还缺一味金散子做药引,这金散子只有南海才有,我已然派了人去买,原本前几日便到了,偏又碰上了罕见的大雪,黄河结了冰,船过不来啊!而夫子的病已再拖不得一日,今日若不救治,到明天只怕是华佗再世也——”许汉自己也急出了一身冷汗,束手无策。
“不用这药引行吗?”扣儿不愿放弃这最后的希望仍问道。
“少了这味药引,这药力就嫌太过霸道,结果会怎样,我自己也无法预料!”许汉只能如实回答。
“这怎么办呢?用还是不用?”扣儿此时早已乱了阵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用药!”此时门外有人坚决果断地大声说道。
“李少爷!”
“李公子!”
许汉和扣儿同时惊喜道。
“哥!”坠儿从李简的身后窜了出来,一把拉住扣儿的手说道:“你们前脚走,我和少爷就一路追了过来,终于被我们找到了!”
这一边李简开门见山地问许汉:“许大夫,你说实话,用这药你有几分把握?”
“三成!”许汉也据实答道。
“不用呢?”李简又问。
“明日必死无疑!”许汉脱口说道。
“用药!”李简看着段震一字一顿地说道:“便是只有一分希望我们也要去试,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呢!”
药庐的屋檐下,李简凝视着苍茫一片的天际已有五个时辰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飘进的雪花打湿,结冰的走廊上也只有他站着的这一小块地方没有积雪。
“李少爷!您进来避避雪吧!”扣儿在他身后劝道。
“许大夫给他用过药了吗?”李简轻轻地问道。
“用了,还用了三套梅花针!”扣儿答道。
“这就好,这就好,你说,”李简仍是看着远方口中却喃喃地问道:“我如果进去守在他身边,他若醒了,瞧见我,会不会不高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惹他不高兴!可偏偏还是使得他如此难过,你说——”
“李少爷,您别说了,”扣儿动容道:“你对老爷的情意,老爷对您的情意,别人不知道,我这个老爷的身边人还会不知道吗?老爷他是爱之深方责之切,他让您难受一分,他自己就得难受三分!您快进去吧!”
“真的吗?对,我是应该进去,我要陪着他,就算他不要我陪我也要守在他身边!” 李简从怀里掏出了那块被袍服包裹着的玉简大踏步地走进了屋子。
“霆玉,你听到我的声音吗?霆玉,我知道我做错了,无论你怎样罚我,我都心甘情愿,可是你千万别离开我,泉台凄凉,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忘了吗,当年师母走的时候对我说,要我好好照顾你,师母她兰心慧质,早就看穿了我对你的情意,我知道你和师母的感情很好,霆玉你是不是要去找她?不要去,师母走了已经有八年了,她早就喝过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不知往生到哪里去了,你寻不到她的,还是让我陪你,霆玉,让我陪你,我和你一起,不管到哪里,就算去了黄泉,我也不喝那口孟婆汤,我要生生世世记住你,生生世世长伴你左右——”
李简伏在段震身旁,盯着段震消瘦的面孔,絮絮叨叨地不停地对毫无知觉的段震说话。
窗外目睹这番情景的许汉不由心中长叹:“痴儿!痴儿啊!”
“老爷子!老爷子!不好了!外面来了一队锦衣卫说是奉旨捉拿擅自离营的山海关总兵李简还要宣召太子太傅段震回京呢!”长三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叫道。
“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许汉大惑不解道。
“准是吴三桂那厮一路派人跟踪我!”李简闻声略一思忖,心中便已明了,低声怒道:“我这就带夫子从后门走!”
“不可!”许汉忙拉住李简道:“他刚服完药,绝对不能移动!否则的话,药力攻心,性命不保!”
“这——这如何是好?”李简一时也被难住了。
一旁的扣儿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中的段震又看了一眼一脸焦急的李简,把心一横,转过头问坠儿:“坠儿,你想不想帮老爷和李少爷?”
“想!只要能帮上,怎样都行!”坠儿认真地答道。
“好!现在是我们该帮主子一把的时候了!你跟着我!”扣儿拍了拍坠儿的肩膀,毅然对众人说道:“李少爷,许大夫,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坠儿你去将夫子的那件裘服拿来,李少爷请将您的披风一用!”
“你是想——”许汉恍然大悟道。
“不错,李少爷,只有这个办法,我和坠儿会直往东,行,十日后我们在胶州岛再见!谁先到便借下出海的海船,您意下如何?”扣儿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李简神色肃穆地听完他的一席话,突地拜倒在地诚恳地谢道:“大恩不言谢!万事小心!”
“李少爷,快快请起!如此就说定了,坠儿,我们从后门走!”扣儿带上幼弟便走,李简在他身后说道:“骑我的那匹快马!一切小心!”
片刻之后,小四急匆匆地跑进来说道:“走了,走了,那些锦衣卫追着那匹马走远了!”
此言一出,屋内的人方松了一口气。
而此刻在野地里疾驰的扣儿他们却遇上了麻烦。
虽然还未到掌灯时分,但风雪之夜,天上既无月光也无星光,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两人只能纵马奔驰,一时也无法分清方向。
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扣儿一心想要引开追兵,也无暇顾及道路,不知不觉竟一路奔上了万寿山(即煤山,某七没有地理概念,各位大人不要考据!)。
待得两人看清前方的道路时已然奔上了山崖,一时间前方无路,后有追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小弟,是哥不好,走错了路!”扣儿充满歉意地对坠儿说道。
“没事,哥,不怪你!要怪就怪老天爷吧!是它瞎了眼才害你走错路的!”坠儿的小脸上虽然满是积雪却还是努力露出了平日调皮的笑容。
“不,不怪老天爷,要怪也要怪朱由检!”扣儿将脸转向皇城的方向怨毒地咒道:“朱由检,我段扣儿诅咒你他日也死于非命,将性命断送在这煤山之上!我在这看着你呢!”
说完,他回头嘱咐了坠儿一句:“坐好!”便纵马直向山崖旁冲去,那一队锦衣卫赶来时正见他们二人连人带马地冲下了山崖。
“扣儿!”昏迷中的段震突然大叫着扣儿的名字猛然坐起,惊动了身旁的李简和许汉。
“段夫子,你终于醒了!”许汉喜出望外地说道。
李简一时太过欣喜竟然怔在了当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震只是拼命地在身旁摸索,口中不断地喊着扣儿的名字。
李简看出了段震的异样,忙一把按住他的双手,凑近说道:“霆玉,是我,是我伯符啊!”
“伯符,是你!伯符,我刚才好像听见扣儿的惨叫声,他在哪,他在哪?”段震的头胡乱转动着,两眼无神地四处搜寻,一心只想要找到扣儿。
李简的心顿时一紧,只能先告诉他扣儿的计划来安抚段震,同时心存侥幸地伸出手,在段震的眼前晃动,结果段震对他那双近在眼前的发抖的手毫无反应。
同样也发现段震异常的许汉忙伸手为段震仔仔细细地把了把脉。
“怎么会这样?”李简将许汉拉出门外,厉声质问道。
“咳,李公子,在下一直担心这药药力过猛,果然缺少药引的恶果出现了,这药已侵蚀了夫子的奇筋八脉五脏六腑,现在是眼睛看不见,不久听觉、味觉、触觉都会出问题,到最后可能会变成完全无知无觉的废人——”许汉沉痛地说道。(汗!像撒加了!)
乍闻此噩耗,李简的面部表情从最初的震惊一变为悲痛再变为自责,最后却归于平静,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只要人活着就好!”说完就又走进了屋子。
“外公!那个人真得会变成那样吗?”一个少年的声音怯怯地问道,许汉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外孙傅山,不知何时来到了医庐就站在他身后。
“外公也不知道,外公没本事,治不好段夫子!”许汉揽过傅山叹着气说道。
“是您常说的段震段夫子吗?您放心,山儿会学好医术的,等将来山儿来治好他的病!”傅山郑重其事地说道。
许汉赞许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也走进了屋内。
此时段震已经平静了下来,除了脸色苍白地吓人之外,一如常人。
“许先生,多谢你救了段某一命!”段震挣扎着想起身相谢,被许汉连忙按住:“段夫子,您这是在骂我,许某不才,没能治好您的病,我——”说到这,许汉的眼角已泛出了泪痕。
“生死有命,许先生无须太过自责了!”段震微笑着快慰他道。
“快,山儿,快去拜见段夫子!”许汉冲傅山招了招手,早就站在一旁的傅山忙走上前来,有模有样地行礼后响亮地说道:“小子傅山给段夫子请安,您的大作《玉简集》我已经拜读了,现在正在跟私塾里的先生读您的《谷梁传解》。”
段震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不想在此时此地倒遇上了斯文种子!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十三岁!”傅山大声答道。
“也是十三岁!”段震被他钩起了心头往事,微微地闭上了双眼。
“段夫子,我这外孙十分好学,他自幼父母双亡,是我把他带大的,他颇有天分,于医道文字都颇有天分,我于文字之道生疏的很,不如您就留下来指点他一二,他便受用无穷了,我也好利用这段时间为你在研制出新药,等金散子一来我再给您用药,或许能缓解您的病情也未可知啊!”许汉在一旁劝道。
段震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已经决定不再收徒了,”说到这他有意无意地朝李简的方向看了一眼,李简在他的目光下心虚地低下了头,又道:“世间明师不少,我怎敢妄自尊大,我这里有一部《字解》是我这几年的心血之作,便送与这孩子,望他将来学有所成,延续书香一脉!”
“谢谢段夫子!”傅山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段震递来的书稿,想了想又说道:“夫子,我还没有表字呢,您送我一个表字吧!”
“表字!”段震没有焦距的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感觉到湿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幽幽地答道:“就叫青主吧,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芬芳点翠苔。希望你永远有一颗慈人爱物,包容万物的青帝之心。”
“青主!傅青主!我喜欢这个表字,谢谢段夫子!(向梁羽生大师致敬哦!)”傅山兴奋地叫道。
“山儿,别吵夫子了,去睡吧,”许汉用慈爱的目光送走傅山后,转身强笑道:“你们先歇着吧,我再到前头候着,也许药就要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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