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弓月

　　静光垂着头匍匐在地，伸手取了杯子把酒喝了。
　　长公主对静光笑了笑：“我不在以后，我枕头下的东西归你。”她又摸了摸静光的头发：“好孩子，好好活着。我不在以后，希望你可以代我而活。”那一只手重重压在她头顶，旋即无力地滑落下去。那一杯加了蜜的酪酒不是送静光上路的，而是长公主考验她的忠诚的。
　　就在那一刻，人群涌入，提着出鞘的刀剑，把屋子映亮了三分。凉王苍灵槎被簇拥着走进来，面无表情地问她：“长公主留下什么没有？”
　　静光在众目睽睽下探手向长公主枕下，取出一张叠起的纸。苍灵槎抢过去看，那是一份安城知常观的地契。
　　“这是长公主给我安排的余生。”静光从苍灵槎手里抽回地契。
　　当夜，静光被苍灵槎派人送去了知常观。知常观被明哨暗哨监视，她不得出门。长公主的丧礼按制办了，她也没获准去送。苍灵槎是不会给对手破绽的人，把她当做对手的余党公事公办也是对的。这会儿却来深情款款地说“我回来了”，好像她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想一想，谁都以为她是他们一伙儿的，长公主死了她没死。她的生身母亲与皇后开分赃大会，要把她嫁给苍灵槎，要把流采嫁给秦王。如此，太子是秦王的妹夫，秦王得到河东军，太子得到河东军的指挥权。他们绑在一起又能相互制衡。她只能用拒绝来撇清，而拒绝的声音却小得顷刻被众人的意志吞没。
　　“长公主心力交瘁，国师也是回天乏术。你们不动手，她也没有几年。你们偏要动手。”床帐里的龙脑香太霸道了，她靠在苍灵槎的肩膀上也闻不见他的人味。
　　苍灵槎把静光放回锦被里，起身宽了外袍，松开腰带。静光到底是慌了，双手在被子里划拉，被强行换过的衣服里，一件用得上的利器也没有。她转脑子找道理来讲，指望让对方把衣服穿回去。苍灵槎没有走过来，他敞开里衣，结实的胸膛左方有一道细窄而狰狞的伤疤，还是新结的。
　　“三年里，长公主派了好几拨刺客到凉州，这一回差一点就成功了。”苍灵槎把衣襟合上，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袍。
　　在有记忆以来，静光站在长公主身前，确实不止一次看见她对苍灵槎的背影显露出杀意。此外，苍灵槎犯错后所受的惩罚总是比旁人重，他表现优秀，长公主也会皱眉头。她不许苍灵槎读治国之学，不停给他送各色玩物。一旦他沉迷了玩物，她又发动百官斥责，终于断绝了皇上将苍灵槎立为太子的心思，把苍灵槎封为凉王，赶去那块贫瘠的土地。只是没想到，他已经被塑造成了不争气、不堪大用的亲王了，长公主还忌惮他，欲除之而后快。朝堂暗斗，一方拍不死另一方，被另一方反噬，是计差一筹，该服输就服输。
　　还差一件事，不弄明白，长公主之败的来龙去脉就不算完整。静光问：“是谁动的手？”
　　“是你。”苍灵槎拖过一张凳子，面对她坐下。
　　五谷杂粮里会生一种虫子，叫做象甲。它们会在植物的花芯里产卵，卵在谷芯里孵化，幼虫以谷粒为食，长成后正好把谷粒咬穿，留下一个细细的圆孔飞走。成虫会再去找花产卵，一代又一代。秦王太后把绿豆浸过砒霜水，从那一批绿豆里飞出的象甲身体里就有了微量的对抗砒霜的毒素。她用纱笼罩住虫子，让它们在第二年的绿豆花里产卵，把第二年收的豆子浸泡在更浓的砒霜水里。经此法代代选育，秦王太后用了十来年，养出了毒素稳定的象甲，她把带着这种毒虫卵的新绿豆送来了长公主府。这种绿豆在表皮是验不出毒的，也找不到注毒的孔眼，只有将绿豆煮破了皮，虫卵里的毒素才会散布到汤水中。绿豆粥是静光煮的，也是她陪着长公主喝的。是她动的手，她是阴谋里最后一环。
　　“可我没有死。”静光又说，她还乞求找到反证，但她已经隐隐回想起了关键所在。
　　“绿豆象甲的解药是砒霜。我让关隐给你送来了。”苍灵槎说。
　　那个反弓月的梦境竟然是真的，糖珠是真的，糖心里还有砒霜。她说：“关隐也参与，是国师背叛了长公主，还是关家背叛了长公主？”
　　“我只是把他叫到公主府门外，把砒霜交给他。他来救你，是他自愿。”苍灵槎回答，轻哼了一声，“唯他有办法。”
　　是的，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半夜里把她叫起来，突然朝她嘴里塞砒霜，她只会高声呼喊公主府的侍卫。
　　静光翻身坐起，抱着膝头看苍灵槎：“我没有背叛长公主。”
　　苍灵槎把眼睛贴上来，用诱供般的低语说，“可你撇不清了。”
　　酒意在肢体里还残留三成，静光并不想清醒过来，捂住耳朵念叨：“我当时死了，就清白了。”
　　苍灵槎把她双手掰下来，提醒她：“当初是你怪我没有带你走。是你要我快些把你从长公主府救出去。”
　　“我没有说过！”静光猛然抬头，目光对撞，她把目光落到别处，放轻了说，“我没有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苍灵槎的眼神在说，她当然讲过。她把脸埋在手臂中间，粗略回想，那时她总是跟在他身后，谨守沉默，同他说过的话也有限，怎么会说过这种出格的话呢。就当他找了个荒诞不经的理由把她拉下水，她还是有机会自证清白的，跑去长公主府自尽，那些怀疑她的人就晓得她的气节了，但她并不想为另一个人死，她想活着。
　　“我太笨了，跟不上你们。今日能被你们利用来对付长公主，来日也能被旁人利用来对付你们。”静光重新拟了个说服方向，“长公主并没有将她手里的虎符留给我。我毫无价值。”
　　“月行非其路，你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没有拿到虎符，一个接一个理由。”苍灵槎双手扶在膝头，深深望着静光，“其实你只要说你不愿意。”
　　静光也把苍灵槎揣度着，歪着头，试着换一种说法：“过去我在你身旁，是长公主令我监视你，汇报你的言行。如今换个太子妃的身份，不过是又把我送到你身旁监视你，这活儿我不想干了。”
　　许是这回的说辞令太子满意了，他把静光抱到床沿，扶她站起，说：“那你跑吧。只要你从这里跑出去，明天天亮前不被宫中的人找到，不被秦王太后找到，也不被周流采找到。太子妃的事就缓议。”
　　踉跄了几步，静光向他确认：“我得失踪一天一夜，我在所有可以合作的势力面前，都变得更加不可信任，她们才有可能放弃我。”
　　“你真擅长撒谎。”苍灵槎说。
　　静光步子迈出去了，回头问，“哪一句撒谎了？”
　　“你说自己太笨这一句。”苍灵槎脱下自己的外袍子向她掷来，“夜里冷，就披上。”
　　门口无人，走廊也无人，静光奔出檐下再回头看，那不是东宫太子寝殿，而是后苑一座空置着的夏馆。台阶下有几个侍卫，脖子不动，面上的肉却在跳动，是极力想对她视若无睹却做不到。她不由地抬手检查发型，方才躺了那么半天，簪钗与假髻自然是卸掉了，发丝凌乱地披散在后背。抬起脚板，甚至是罗裙下的鞋子袜子也丢了，不知道是被拖离宴会时蹭掉的，还是睡下后有人给她脱的，苍灵槎也憋着坏心故意不给她找双鞋。
　　趁着最后一分酒胆，静光向那几个太子侍卫嚷一声：“想笑就笑，少见多怪！”要丢脸跑不了我，也必须带上你，静光索性抖开怀里苍灵槎的外袍，罩住全身蒙上脸跑了开去。
　　许是有人预先打了招呼，也可能宫苑门禁只认衣衫不认人，静光打着赤脚冲了好几道门，畅行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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