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时间是条河

作者:叁尸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重聚


      院子外的柚子花开了,不知道是为何,开在年关。我趁着人乱跑了出来,站在柚子树下抽烟。霭霭的暮色里,昏昏的木叶间,莹莹的小花,莹白而厚润的花瓣包裹在密实的叶片中,露水还没滋养它,花的清香弥漫。嘴里吐出的烟似乎是雾,烧尽的烟也凉了。

      祖祖喜欢窝在椅子里,不说话,不抽烟,甚至一动不动只呼吸。年幼的我每当看到这样一幕便觉得有些怕,他看见我便向我招手,待我磨蹭过去就摸索着从灰蓝色棉衣兜里摸出几颗奶糖给我。我愿意亲近祖祖,大半是因为那些奶糖,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祖祖的故事。

      他说,“公社那会儿,阿,你晓得不?公社那会儿阿,你爷爷把豌豆夹在脚趾里带回来吃,你奶奶还偷吃过猪糠,唉,你老汉儿,以前呐,哎,跟着我割茅草去卖,一背,五角......”

      我会问他,“以前没米吃吗?”

      回答是什么呢?我大概忘了,后来才在学校里得知了些可称之为历史的记忆,顿时觉得课本上的东西显得空洞飘渺许多。

      耳边又传来喧闹,奶奶叫我回去给祖祖哭丧。

      哭丧的活路早暗暗交给包办丧宴的人,我只需要跪着不用流泪,就那样跪着我也哭不出来只是一直在想,就连失去亲人的悲伤都可以代而行之吗?大概花钱真可以卖出些悲伤,即使是自欺欺人,即使是假装。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三个据说是印度人的孩子穿着轮滑鞋在圆桌上表演危险的游戏,我不忍心鼓掌看下去于是走到柚子树下抽烟,望着莹白的花出神。

      “抽烟?”有人站到我身旁,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早在刚才我便偷偷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我掐灭了烟,才同他说话。

      莫华的眼睛在黑夜里让我看不清,大抵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突然不想看他,又去看那朵早开的花。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前天。”不知道是因为腼腆还是因为多年未见的隔阂,我总觉得他越发惜字如金。

      “我今天上午才到的,假不好请,”我揉搓着手里未燃尽的烟,黑暗里唯一一点儿惨淡的火光也熄灭了。

      他没再开口,就好像没话说一样。我静静地听着周遭的虫鸣,沉默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他不说话。是啊,两个四年没见过面的人,即便从前再怎么要好,四年没有共同经历又有什么话可讲?人与人之间的熟悉和情感是由共同经历的时间堆砌而来,越是深刻的故事,那份熟悉便坚持的越是长久。

      我不由陷入沉思,却始终无法深刻的回忆那些奇妙的日子,那些属于两个人的混杂在一起的时间,在人与事物间胡乱的穿插着,让人捋不清。

      我愧疚于自己的离开,即使时不时回来,也难以接续我们断裂的时间,就像一段莲花的梗,一下子掰断了,只靠那些脆弱的丝线连在一起才叫人明白他们曾是一体却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其断裂。大概是可以用如履薄冰来形容的感情,父母也一样,爱人也一样,结婚的两个人,大概最不易碎的丝是孩子同那红红的离婚证。

      我不由想远,又心烦气躁地去摸兜里的烟,一只手拉住了我,莫华他大概不是想叫我别吸烟。

      他说,“进去吧,你是主家。”

      我是主家,我越是主家便越觉得可悲,事事都这样不顺心,我是主家,哭丧的不是我,我是主家,亲戚们却拿我当外人,我出来透口气也不行,我透不过气,我想告诉谁,随意个人,告诉他,我喘不过气来。

      可我无法,放下拿烟的手,往灵堂走,我得在那儿跪着才行。

      小时候我爱参加葬礼,那是吃肉喝酒的时候,葬礼从来都是别人的,那些缺乏共同记忆的人的死亡在幼年的我看来是件不错的事,这不由让我想起那个叫作陈钟英的女孩儿,现如今我早不信什么投胎转世,于是陈钟英故事里的悲情越发浓重起来。我并不为某些人物的死亡而悲伤,即使他们活着,不见面也无法带来情感的满足,与死了无异。

      陈钟英的死给我了一个巨大的创伤,名为死亡的创伤,微弱却延绵不绝。

      我回忆起那条红绳和三角的红布包,里面包了黄豆稻米黑豆红豆……

      我望向棺材前的灵位,两柄大红烛闪着绿豆大的微光,我仔细去看,那光似乎快湮灭在了清透的烛水里。再仔细一看才发现,燃着的哪里是两柄红烛,原来只是两柄被红纸包住的白烛。

      不一会儿,有人在我身旁跪下,莫华手里拿着纸钱,一张张仔细的往面前的火盆里送。他送的很认真,每次都将手里的纸钱送到火盆中央,再在火舌即将舔舐到他的手指时缓缓收回。

      我有时又觉得自己幸运,因为在我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逃避的机会多到让我无法学会面对,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有的人分开了就只有在死的时候才能相见,所以十分任性。

      我知道自己有时间所以有机会,有任性的资本。

      夜里奶奶留莫华过夜,我到院子里守夜,莫华就陪我坐在院子里。乡下蚊子多也毒,我很招蚊子喜爱,院子里时不时就会传来我拍蚊子的啪啪声。

      莫华或许是看不下去了,进屋找奶奶拿了蚊香来,这下才好了很多,一起守灵的还有杨雨花和堂哥杨文。

      我同杨雨花自十年前在队上只有一个校长一个老师的学校分别后便少有交际了,被放在一起的最多时间便是长辈们的比较。

      杨文堂哥比我和杨雨花大十岁,现在都还没结婚。

      杨文堂哥是杨雨花的父亲哥哥的儿子,算起来要比我亲很多,但两人长得不像,反而是我和杨雨花有几分相似,特别是眼睛。

      我的情感很分明,我讨厌杨文,讨厌到想忘记关于他的一切。讨厌到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于这相关的人还有杨雨花,但我不知道对于杨文,杨雨花是讨厌还是无奈。

      所以四个许多年未见的人一起守灵气氛并不轻松,反而是与灵堂的气氛融洽了,死气沉沉一般。

      莫华一如既往的沉默,橙黄的灯光下他的半张脸在黑暗中,我能看见他左侧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什么神采。

      或许是气氛太古怪,我起身,说无聊不如那副扑克牌来玩儿,其余三人都没拒绝。

      我进屋拿扑克牌,奶奶醒过来,起身对我说,“你和莫华好好处,他不容易,这些年跑到N城去,你以前在N城读书两个人都没碰到过吗?”

      我拿扑克牌的动作顿了顿,解释,“N城那么大,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容易碰的见?奶奶你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奶奶嘟哝两声躺下去,很快传来鼾声。

      我本来还想问莫华去N城做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我一离开三个人之间的气氛仿佛凝固似的,见我回来杨雨花站起来,仿佛松了口气。

      “来吧,玩儿什么?”我提高了声音。

      “斗地主吧,”杨文看向我,我和他对视一眼又马上别开眼睛。

      莫华没说话,杨雨花点头,于是我们四人在院子里玩儿起斗地主来,时不时要为灵堂添香烛。

      后半夜气氛融洽许多,杨雨花和我都困得狠,杨文要送杨雨花回家睡觉,我立马站起来,表示还是我送杨雨花回去。

      杨文看向我,好像看明白了些什么,看得我头皮发麻。

      我送杨雨花回到家中,她的房间里又我同她美好的记忆,当然也有噩梦。

      复古的蓝色玻璃窗户上映出我的脸,我听见杨雨花的声音。

      “云节,今天……”她声音很轻很低,有些像是思索太久才说出而有些变调,“对不起。”

      还不等我回答她便将门关上,眼前深绿色的门同十几年前相比只是多脱了些漆,就连门上那条缝隙也没什么变化。

      我呆呆地看着那条缝隙,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摸着,直到木刺扎入手指我才清醒过来,急忙回到灵堂。

      从杨雨花家到我家的这段路,我小时候常走,大多数时候是夜晚,因为要送祖祖去杨雨花家。我打着手电,手电局限的光打在漆黑的土路上,圆形的光斑一路闪烁,老人藏蓝色的棉衣同黑夜有着鲜明的对比,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蓝色。

      每每打着手电,我都会走在后边,从侧面将手电光打在祖祖能看见的前方,防止他自己的影子遮挡手电光。这是跟奶奶和母亲学的,大概母亲和奶奶也是从外婆和祖祖那里学来的。

      我怕走夜路,小时候因为走夜路时被堂叔下掉魂,所以害怕上了走夜路。

      那时候同我差不多大的堂叔躲在路旁的坟墓后,突然跳出来吓唬正追赶他的我。我被吓地打了个嗝,然后一边打嗝一边大哭。

      堂叔也被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吓坏了,手足无措地安慰我甚至说要把最喜欢的玩具车给我。可我只知道哭,还打嗝,之后母亲赶来将我抱了回去,那天我没有去上学。

      当然这些都是听母亲说的,她说因为我一直哭,不是哭就是睡叫也叫不醒,于是觉得是落了魂,试过许多方法,最后请了人喊蛋才我才缓过来。

      我一直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感到好奇,总问她究竟用了那些方法,她说,先是试过请床母娘娘,然后又试过将衣服倒挂在床的上方,再然后用红纸写了我的生辰贴在离家第一个路口的树上……

      我听的惊奇却并没当回事儿,事上巧合的事很多。

      我陷入回忆中没有注意莫华已经拉住了我的手,他说,“流血了。”

      我看向自己被木刺扎伤的手指,伤口很招,却流出个不小的血珠。

      我突然想起一个笑话,大概是说,“这么大的伤口,再不去医院都要愈合了。”等我看见杨文堂哥和莫华惊奇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我竟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看来我的确有些失魂落魄了。

      第二天送殡的时候我披麻戴孝走在前头,同我一起的有爷爷辈父辈和同辈的十几个人,我们沿着河走吹唢呐的人时不时停下来放鞭炮,黄白色的纸钱用香烛钉在路边。纸钱在空中飞舞,落了一路,就好像那早已消逝的灵魂真能寻着这条黄纸路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

      我们一路走一路跪,每当跪着的时候吹唢呐的便会停下来对我们说好话,我们便将早上包好的红包丢进他腰间的红布口袋里。红包是用方形红纸卷着一块的零钱做成,就像一个个小红鞭炮。

      棺材上的大红公鸡窝着一动不动,上棺前我亲自给它喂了米酒。

      从守灵那晚开始直到下葬后的晚上我才有空和莫华说话。

      莫华向来是很有耐心的人,我从未见过像他一样的人,或者说在我心目中,他是闪闪发光永恒的存在。

      我们坐在屋檐下看星星,突然想起在书上见过的传说,大概是人死后会变成流星坠落。当时我便想,这是多么浪漫且自私的人才会这样想呢?死去的人化作星星从夜空坠落,人们还要对它许愿,让死者满足自己的愿望。中国人或者说人都一样,无论是供奉祖先还是神佛总是有所求的。所谓信仰大抵只是一种精神的需求,可这其中又有独特的存在,例如民族精神。

      这时候空中突然划过一颗流星,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莫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真的,好多年没见了。”

      他似乎没有看见那颗划破天际的流星,我回忆起以往同他一起追流星的时日突然觉得眼前模糊。

      “是啊,好久不见了。”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503621/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