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沉璧

　　我轻轻地控住石彻冰冷的右手，将那捏得死死的手指一一展开，然后，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温柔地收入掌中，用充满安抚意味的熨帖摩挲让他湿冷的手渐渐温暖起来。
　　不管以前怎样，现在，他在我身边，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我保持着冷静的沉默，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和这个人渣说话。我要等他先沉不住气。
　　果然，他受不了这种明目张胆的漠视，从树影中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青衣楼的云意迟果非凡品，今日傅某领教了。”
　　我不置可否，打量着他，意外地发现此人生得一副好皮相，高挑俊美，面目秀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气质阴鸷，戾气太重。
　　傅沉水盯我的眼神仿佛淬了致命的剧毒，见我不理他，森森一笑：“我说我丢的玩具怎么找不着，原来被云神医扣下了，江湖传言云神医高洁自赏，神仙般人物，原来也喜欢捡人家玩腻的破烂么？”
　　掌中的手倏地僵硬，我强抑着心中的怒意，握得更紧，嘴里冷笑一声：“玩得起就得放得下，既是丢弃玩具又何须傅门主千里奔波？莫非玩了半天倒把自己赔进去了？玩输了却输不起，硬要自贬身份，死缠烂打，迁怒他人，祸及武林同道，傅门主不觉太难看了么？”
　　傅沉水勃然变色，恐怕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面如此揶揄嘲弄。
　　我才不理他花花绿绿的脸色有多精彩，继续道：“傅门主这数月来倾其全力连灭十一门派，战勋虽显但元气大伤，更兼已犯武林众怒，灭门惨祸想来已不远矣，如今孤军深入我青衣楼辖内，不知是托大还是无知，我虽数十年来双手未染血腥，但为护我门下弟子也不妨为门主破戒一回。”
　　掌中的手指忽然紧紧反握住我，微微发疼。
　　傅沉水显然已在暴走的边缘，额上青筋乱跳，眼神可怖，怒极而笑：“好，好，好，反正要和叶苍梧作对，我今日先卸了他一条膀子也值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傅门主，我要是你，现在早已笑不出了，杀人这种事我确实不如你，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活着受罪。你瞧瞧你现在动得了么？”
　　傅沉水脸色变得更绿，不一会已汗如雨下，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淡淡地笑了笑：“你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做了什么，还想卸叶楼主一条膀子？可笑之至！杀不杀你，只是心情的问题，但我不确定落在叶楼主手里你活着会比死了舒服。”
　　傅沉水又调息挣扎了一会，终于心灰意冷地放弃，但也不惊慌，只紧盯着我，目光闪动，戾气倒去了一些：“云意迟，我竟小瞧了你，玩阴的比我还狠。好吧，今天栽在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刚才说门下弟子，是指他么？你收他为徒？”
　　“不错。”
　　“呵呵，你简直疯了，我傅沉水倾十年之心血打造出来的杀神，你要教他行医救人？你为什么不去教婊子怎么变回处女？是你帮他解了‘饕餮’吧？可你知道么，‘饕餮’其实是我专为他研制的，没有‘饕餮’的桎梏，他就是一只没有牢笼的野兽。你知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是我最好的收藏，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是我亲手调教的，除了我，没有人能让他驯服，你知道为什么吗？”傅沉水目光里全是张狂的挑衅和邪恶的得意，他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地道，“因为他才是一只真正的‘饕餮’，只有我知道怎么满足他。”
　　他停了一停，忽然换了一种语气，说不出地邪狞魅惑：“你说是么，悬翦？”

　　悬翦？我心头一震！连我这个无心江湖事的闲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七杀门里排名第一的杀手，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只知道他从来没失过手，是所有生者的恶梦。叶苍梧当时的评语是：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以上古神剑为名，会呼吸的冷血兵器。
　　悬翦，春秋时越王勾践所督造的八把长剑之四，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

　　握紧我的那只手渐渐松开，彻骨的冰冷，然后从我愣神的一刹从我掌中抽出，紧挨着我的身子也无声地退开一步。
　　傅沉水显然看出了我的惊讶，更看到了石彻的瑟缩，于是，他更邪肆恶意：“他没告诉你他是谁？哈，真是有趣，现在云神医知道你是沾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么？你会被他吃拆入腹，骨头都不剩！我最了解他了，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就是这么想的，我没说错吧，我的小翦儿？”
　　身旁那凝立的身子像风中的枯叶，剧烈抖动着，我想不到傅沉水的几句话就能让他完全失去控制，心中升腾起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的恼怒。
　　我当下截断傅沉水的话头，淡淡道：“多谢傅门主详细介绍，门主倾十年的心血栽培出的极品，在下就笑纳了。怎么说你对劣徒也有教养之恩，彻儿，过来就拜谢过傅门主的恩义，从此之后，世上便再也没有七杀门的悬翦，你便只是我云意迟的传人石彻，与旁人再无瓜葛，听明白了么？”
　　傅沉水似是没料到我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禁一怔，这边石彻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脸上似哭似笑，却什么也没说，纳头三拜，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把暗淡无光的匕首，正是刚刚与我动手时刺喉的那一把，轻轻地放在地上，声音有些沙哑：“门主，当年您说我若能忍得‘饕餮’之痛，不求赐药便由得我去，如今我已不须再用药了，我也有了想去之处，谢门主成全。既然我已非悬翦，这柄‘悬翦’自然也用不着了，只盼它日后得遇良主。石彻就此拜别。”
　　傅沉水脸色阴沉可怖，额角抽动，瞪石彻的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切齿道：“算你狠，你以为他真的会要你么？你少做梦了，他要知道你骨子里是什么东西会把你像块破布一样扔掉，你和我才是同一种人，除了我，谁也不会要你……”
　　我再也不想多看这人渣一眼，不想在这里再呆片刻，一手提起石彻，展动身形，把那个噩梦远远的甩在身后……

　　风更冷了些，在耳畔飞快掠过的声像低低的呜咽，穿行在如水的月光下，和那人并肩放肆飞弛，让我顿觉得心胸开阔，四肢奔流着无穷的精力，就算这么一直跑下去也没有关系。
　　现在回去，应该已经错过晚饭了吧，想着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东阳城里好一点的馆子都应已关门，但我知道有一处一定有好东西吃。
　　进了城，我无视身边人的犹疑，扯了他向城中最繁华热闹之地而去，灯火阑珊，那里，夜才刚刚开始。
　　“这里是……”石彻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灯影摇红，一派奢靡风流景象的精致楼阁，高大门楼上张扬肆意的三个金色行草， “红袖招？”
　　我但笑不语，却不从正门而入，拉着他一纵身，跃上高墙，掠进内院，飘身上了三楼最东边的一间，推开精雕喜鹊登枝的檀木窗棱，一室的清雅温婉扑面而来，淡柔的灯光下，一绿衣美人蓦然回首，盈盈水眸似碧波横呈，流露着分明的惊喜：“公子！”
　　我拉着石彻翻身入室，寻着那香软的湘妃靠懒懒地坐下，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才开口道：“素心，有什么好吃的弄些来，把我藏在你这儿最好的秋露白拿一坛出来，我们还没吃饭呢。”
　　素心脸色微变：“公子，您的声音？”
　　我淡淡地挥挥手：“小事，偶感风寒而已，这晚上真的很凉。”
　　素心妙目在石彻身上一转，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公子稍候，奴家去去就来。”衣袂轻飘，快步出门，还细心地掩上了门。
　　石彻似有些无措，似想说什么，但却没作声，只敛了眉走到桌前，取了一只细白的骨瓷杯，倒了一杯茶，然后走过来双手递给我：“师父，请用茶。”
　　我正觉口干舌燥，便含笑接了，抬眼看他时，却见他静静地垂手站着，神色黯淡，似有些疲倦，不由道：“累了么？再累也要吃东西的，红袖招里的菜可是东阳城里最精致可口的，来了就尝尝。”
　　“是。”他低声应道。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妥，素心倒已把酒菜准备好，推门而入：“公子来得巧，下午福瑞银号的李掌柜遣人送的螃蟹，只只足有七八两，我留了几只公的，打算明天吃，不想公子倒似得了消息来的。”
　　衣鬓生香处，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酒菜，一盘白玉彩卷 ，一盘胭脂鹌鹑腿，一盘手剥嫩笋，一碗菊花黄鱼羹，四只清蒸湖蟹，两小碗苏式虾爆鳝面，一壶烫热的秋露白，我食指大动，笑道：“素心，你可真是可人疼，我离了你可怎么好呢？”
　　素心笑靥如花，美目流盼：“公子这么久不来，离了我还不是照样到处快活，如今只这几个菜倒哄了这许多甜言蜜语，我便就值这几个菜么？”说着，斟了两杯秋露白，眼睛在石彻面上一转：“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吧，怎么称呼？素心少不得要敬一杯了。”
　　“在下石彻，不会喝酒，请姑娘见谅。”石彻低头吃面，声音平淡。
　　素心极是伶俐，也不勉强，只专心添酒、剥蟹、服侍我吃得妥妥帖帖。
　　我边吃边和素心闲扯，却注意到石彻吃得极少，不由一皱眉：“怎么？不合胃口？来，眼下这时节的螃蟹最肥，这雄膏最是肥嫩香滑，多吃些。”说着把一只剥好的蟹递到他面前。
　　他头也不抬，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应了一声，把那剥好的蟹肉一口一口地放时嘴里，用力地吞咽——我眉头皱得更紧，他几乎嚼也不嚼。
　　一顿饭吃完，已是后半夜，我起身告辞，素心也不多留，只是明眸在我颈间一瞟，似不经意道：“公子今晚的丝巾倒系得别致，赶明儿我也弄一个来系。”

　　回青衣楼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扯住他问：“你到底在气什么？一顿好好的饭吃得真扫兴。”
　　他仍低着头，脸隐在阴影中，让人觉得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气息围绕，语气却是极清淡的：“弟子，本就是个无趣之人，师父您开心就好，不用在意我，我只是，只是不习惯在那样的地方。”
　　我忽然想抱紧这具散发着孤清意味的身躯，我不知他为何烦恼，却看不得他隐忍的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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