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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ranza
半夜的器材室几乎没有光,莱奥攥紧了右手又放开,一片影子也没捉住。比赛用球一遍遍地被踢向墙角,无一例外都被反弹回来。
进不了的,他仰躺在地上喘息,就那他妈的一个球,这个近乎残忍的游戏,他早已走火入魔。
他们会怎么说呢?懦夫,冷血者,还是临阵脱逃的叛徒?
他近乎执拗地站起来,透支的体力在眼前扬起红黑色的灰烬。
砰。
莱奥在黑暗中肆意地笑着,这让他的气管刺痛起来,然后他跪下,就像几小时前在无数摄像机前那样,近乎乞怜般地把头埋在肘间。
“求求您——”他对上帝喊道。
“我愿意拿我的一切去赌……”
灯亮了。莱奥抬起栗色的,被绝望浸透的双眼,汗水混着眼泪一起流进可笑的胡子里,他曾可笑地相信它能带给球队好运。
一个男孩走了进来。
“对不起——”男孩低下头,怯怯的声音穿入莱奥刺痛的耳膜,“我走错房间了,我本来要去找教练要球的。”
“给你。”莱奥发现声音已然嘶哑。
他把那个比赛用球踢了过去。男孩捡起来,偷偷瞄他布满泪痕的惨白的脸,转身准备离开。
“求求你,”一阵静默后,莱奥用干涩而脆弱的声音央求,“留下来。”
男孩抬起同样栗色的眼睛。
“陪我说会儿话吧。”他揪着散在额前的头发,尾音带上了呜咽,几乎是在哀求。
莱奥很少见到大人这么失态的样子,这让他想起看到诊断结果时父亲抹去泪水的背影——这个人长得有些像父亲。
他犹豫了片刻,像赛后安慰大哭的小对手一样蹲下来,但这对于成年人来说有些不够高。于是他重新站起来,这样胳膊刚好能环住男人的脑袋,把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瘦弱的胸口。
“您怎么了?”
男人像受伤的小兽一样静默无言。莱奥小心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母亲安慰他一般。
“别怕,莱奥,别怕,”母亲噙着泪笑着,“会长高的,会踢上球的。”
莱奥打算这样安慰他,于是问:“您叫什么名字?”
男人愣了一下,慢慢笑了起来。
“Cobarde”,他轻轻说。
“什么?”
“阿根廷人都这么叫我。”
莱奥抿了抿嘴,似乎在思考这个伤人的称呼说出口是不是不太礼貌。红蓝色的球衣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大了,冰冷的灯光在他颊上的酒窝中晕开了阴影。
“先生,”他换了一个称呼,“您也是阿根廷人吗?”
男人笑得近乎残忍般温柔。
“那儿还好吗?”莱奥挨着他坐下,“母亲和哥哥妹妹在那里,我很想他们,也很想阿根廷。”
“我生病了,只有在巴塞罗那才能长高,踢上球。”
“但有一天我会回去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为国家队战斗。”
莱奥闭上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大力神,看见皮球擦着门柱滑向深渊,看见模糊的,血红的点球点,看见每个夜晚重复的梦魇。
他对十三岁的自己挤出一个疼痛的笑。
“我不知道,我迷路了。”
“我以为我可以回家了,这三年我差一点就拿到钥匙了——”
他觉得喉头被扼出血痕,黏重的绝望让他无法喘息。
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用小犬一般的眼睛望着他。
“别怕,先生。”他说。
“别怕。”
阿根廷队长站在点球点前,人群静默无声。汗水顺着发梢滑进他几乎弯折的脊背,有那么一个瞬间,点球点变成扎眼的血色,地面张开了漆黑的大嘴,吞掉一切亮光,连同一切梦想。
砰。
他转身往回走,揪扯着额前汗湿的头发。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噩梦了,他想。每一个夏天,他都会梦见这些,会过去的——
但这次他没能醒来。
男孩安静地等莱奥停下抽噎,轻轻握住他的手。
“我向上帝赌上了一切,”莱奥轻轻地说着,“我说我只要那个奖杯——我做了我最厌恶的事,我不择手段地赌上了一切。”
“从前我不屑于摔倒在禁区里要一个点球的,我不知道……”
“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他闭上眼艰难地咽下分崩离析的理智,“可上帝依然没有搭理我。”
男孩眨了眨眼。
“因为它不值得你的一切。”他认真地说。
“奖杯不是一切,足球才是。”
十三岁抱住了二十九岁,用力地。男孩把男人所有的脆弱,自责,绝望,都揉碎成一个夏日的吻痕,一个温柔的愿望。
“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千千万万遍?”
“千千万万遍。”
男人牵着男孩的手走到黎明的尽头,天已经亮了。男孩同他道别,小犬一样的栗色眼睛弯成岁月的弧度。
“对了,先生。”
“嗯?”
“我为您想了一个新的名字。”
他看见雄鹰扎向天际,鲜血淋漓的断翅抽出坚毅的新羽,掠过雪峰顶撕裂的旗帜,牛羊颔下的新草,屠龙之地的烟尘漫漫,人潮汹涌的挽留与讥讽。他仍会像少时一般,指向雄鹰落脚之地——那里是罗萨里奥,十三岁的男孩在那儿微笑着等他回家。
“Esperanza,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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