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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城(六)
六、义城(六)
一阵白雾散开,往仡濮站在一条小溪旁,之间那名阴魂少女哼着小曲坐在溪边梳妆打扮。待打扮好,就见这位少女蹦蹦跳跳,打枝叶、挑石头、吓蚱蜢,片刻不停。跟在她后面的往仡濮越发觉得她不像个瞎子。
这时,前方远远的有人又来,她便规规矩矩的拿着竹竿敲敲打打,慢吞吞的,谨慎的向前行走。过来的几名村女见状都给她让路,交头接耳。还有人因为怜悯送给她馒头,一顿推拿后,少女拿着馒头说道:“阿菁谢谢姐姐。”
告别村女后,阿菁三两下吃完馒头,又开始一蹦三尺高。往仡濮看到现在明白了,阿菁应该是天生白瞳,一个孤身流浪的小女孩,为了自保而装瞎,也是她的生存智慧了。但是看她的阴魂又的确是瞎了的,那她在生前是怎么从假瞎变成真瞎的?想起棺材里的晓星尘,莫非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往仡濮跟着阿菁一路走到市集,看着她仗着多年装瞎的经验,慢吞吞的在人流里走动。忽然,阿菁直接冲一个衣着鲜贵的中年人撞去,被呵斥后连连道歉,中年人临走时不老实的在阿菁的臀部上拧了一下。阿菁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后,她敲敲点点走进一个隐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倒出钱数了数,又“呸”了一声,然后开始咒骂。
往仡濮在旁边哭笑不得,小姑娘看起来跟他现在的年龄大小一般,十五六岁,不光骂人顺溜,扒人钱袋也很顺溜。他还在这边感慨阿菁生活不易,却发现她已经找到下一个目标,一个白衣眼盲的道人——晓星尘。
往仡濮专注起来。
这时的晓星尘十分年轻,道袍朴素洁净,背上缚着一把以白布裹缠的长剑,下半张脸很是清俊文雅,虽然略显消瘦,上半张脸,则缠着一条约四尺宽的绷带,绷带下隐隐投出一些血色来。
阿菁故技重施撞向晓星尘,但晓星尘与以往的人不同,对她的言语动作都温柔又小心,事事为她着想。阿菁十分犹豫,但还是捞走了晓星尘的钱袋。但市井混混儿的手脚再快也比不过修仙者的五感。阿菁见被抓个正着,第一反应就是跑,但没跑两步就被晓星尘单手擒住后领提了回来:“说过不要跑的那么快,再撞到人怎么办?”
阿菁又扭又挣,试图脱困,岂料祸不单行,刚才被偷钱袋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走了过来:“小贱人,逮着你了,把我的钱还回来!”骂着不解气,挥手一巴掌就朝她脸上扇来,吓的阿菁连忙缩脖子闭眼。岂知这耳光没落到她的面颊上,半路被人截住了。晓星尘道:“阁下稍安勿躁。这样对一个小姑娘,不太好吧。”
晓星尘轻而易举地制住中年人,有理有据,让阿菁将钱还回去,包下了阿菁。阿菁觉得晓星尘是个好人,又缠又赖,装瞎可怜,一路上巴着晓星尘,牛皮糖一样的粘着他。路上遇到几次危险,阿菁也不害怕,晓星尘心软,看她是个看不见孤苦无依的小姑娘,最后还是默许她跟在身边。
往仡濮跟着阿菁的几段记忆,发觉他们的行走路线毫无目的、杂乱无章,像是随机夜猎。看来栎阳常氏案终归是影响到了晓星尘。
又跳了几段记忆,往仡濮终于看到了薛洋。
此时的薛洋浑身血污的躺在草丛里,如果没有其他人路过,或许他就会在此身亡。不知是他命不该绝,还是晓星尘多灾多难,总之,奄奄一息的薛洋阴差阳错的被晓星尘救了。
晓星尘背着薛洋进入尚有几分人气的义城,三人安置在存放晓星尘尸体的义庄。
薛洋被晓星尘救醒后,各种试探,发现晓星尘并没有认出自己,思索片刻,开始主动接触试探,甚至反过来利用晓星尘的君子之风。待晓星尘出去夜猎后,便威逼利诱试探阿菁,好在小姑娘机灵,反而探出薛洋的修仙身份。
阿菁始终对薛洋怀有警惕,但她既不认识薛洋,也不了解薛洋,就算与晓星尘叙说,也是无从说起,反而被晓星尘三言两语安抚。阿菁不愿与薛洋同在一处,跑到窗下偷听。听到他们相处愉快,心中十分愤恨,口中无声嘀咕:“我打死你个坏东西!”
身负重伤的薛洋在晓星尘的护理下,慢慢转好,但依旧没有离开,不知在盘算什么。
这日,薛洋提出与晓星尘一起夜猎。往仡濮心道:“来了。”阿菁也明白薛洋不怀好意,待他们走后远远跟着。怕被发现,距离远,又没有两人的速度,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好在记起之前晓星尘所说的村子,直奔而去,在村口的篱笆后,鬼鬼祟祟探头。
趁着两人重回村子察看之际,阿菁翻看被晓星尘长剑贯胸的尸体,俱是白瞳尸斑,没有发现异常,心中疑惑。她不懂,往仡濮确是明白缘由,这些村民虽然中了尸毒,但中毒尚浅,虽然有尸变者的特征,但能思能想,能言能语,是个活人。本能呼救的他们却被人拔去了舌头。
晓星尘无法看见,但霜华会为他指引尸气,加之这些村民没了舌头,只能发出类似走尸的怪嚎,因此,他毫不怀疑自己所杀的是走尸。
往仡濮站起身,看向晓星尘和薛洋离开的方向。丧心病狂,借刀杀人。恩将仇报,歹毒阴损。杀人诛心,他在摧毁晓星尘的道。
阿菁虽然见识不足,但直觉灵敏,对薛洋的戒备确实根深蒂固,十分警惕。
紧接着,又跳了一段记忆。一个冬天的夜里,三人围坐在炉子旁取暖,阿菁吵着晓星尘讲故事哄她,晓星尘被纠缠着无奈,讲了一个山里,也就是抱山散人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里,有两个下山的徒弟,一个是延灵道人,另一个便是藏色散人,皆不得善终。往仡濮听的胸中一热。阿菁嫌弃这个故事太过无聊,缠着要听他夜猎的经历,结果被薛洋用宋岚捅刀,匆匆结束。
这时,薛洋主动要讲故事,讲的应该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晓星尘听出后劝解道:“无论后来发生什么,既然现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过去。”
围炉夜话过后,晓星尘每天都会给他们发一颗糖吃。阿菁自然高兴,薛洋却没有表示。
三人在义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阿菁也和薛洋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她仍对他怀有戒心。
往仡濮看着三人平静的生活,知道不会存在太久。终于有一天,宋岚来了。
阿菁在街上碰到了宋岚,听到他在寻找一位负剑盲眼的道人,一顿试探之后,决定领他去找晓星尘。这一去,便是悲剧的开始,不,也许从晓星尘救薛洋开始,他们的命数就已注定。
宋岚被带到义庄,脸色苍白,踌躇不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面对,却恰恰赶上了薛洋悠悠的回来的身影。刹那间,宋岚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
待问过阿菁是否知道薛洋的身份,宋岚显然觉得事情不对,又听到他与晓星尘恍若无事般取笑,更是无比愤怒。混乱不堪中,只有一个讯息清清楚楚:绝不能让晓星尘知道此事!
他对阿菁道:“不要告诉那位道长多余的事。”说罢,沉着脸朝薛洋离去的方向追去。
阿菁知道薛洋常走的路,抄近路,藏在灌木丛中隐匿偷听。
薛洋看到宋岚的那一刻,就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宋岚的修为远胜薛洋,但顾及追问他跟在晓星尘身边的企图,便没有全力以赴,反而留下祸患。在听到薛洋描述自己是如何设计让晓星尘杀人时,更是惊怒不已。他向薛洋的喉咙刺出一剑,道:“你欺他眼盲,骗得他他好苦!”多说不宜,反而让薛洋抓住机会反击。
句句是刀,步步紧逼。宋岚心神大乱,遭薛洋尸毒粉暗算,又被降灾割去舌头,疼痛难以。踉跄着向薛洋攻去,薛洋轻轻松松躲过,下一刻,霜华贯胸而过。
宋岚低头,看着穿过了自己心脏的霜华剑锋,再慢慢抬头,看到了手持长剑,面色平和的晓星尘。
晓星尘浑然不觉,道:“你在吗?”
宋岚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薛洋笑道:“我在。你怎么来了?”
晓星尘抽出了霜华,收剑回鞘,道:“霜华有异,我顺指引来看看。”他奇道:“已经很久没在这一带见过走尸了,还是落单的一只,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宋岚慢慢地跪在了晓星尘面前。
薛洋居高临下看着他,道:“是的吧。叫得好凶。”
这个时候,只要宋岚把他的剑递到晓星尘手里,晓星尘就会知道他是谁了。知交好友的剑,他一摸便知。
可是,宋岚已经不能这么做了。把剑递给晓星尘,告诉他,他亲手所杀者是谁?
薛洋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因此有恃无恐。他道:“走吧,回去做饭。饿了。”
晓星尘道:“菜买好了?”
薛洋道:“买好了。回来的路上遇到这么个玩意儿,真晦气。”
晓星尘先行一步,薛洋随手拍了拍自己肩头和手臂上的伤口,重新提起篮子,路过宋岚面前时,微微一笑,低下头,对着他道:“没你的份。”
待薛洋和晓星尘都离开很远,阿菁才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走到宋岚的尸体前面。把宋岚不能瞑目双眼合上,呜咽道:“道长,不要怪我,也不要怪罪那位道长。我要回去了,保佑我能把晓星尘道长救出来,脱离那个魔头的掌心,让薛洋不得好死!”说完拜了几拜,磕了三个响头,用力抹了下脸,给自己鼓了几把劲,朝义庄走去。
回到义庄时,薛洋心情甚好的坐在桌子旁边削苹果,晓星尘端了一盘青菜出来,询问她去哪里,回来有点晚。薛洋看到阿菁眼睛红肿,出言试探。阿菁借此发挥,顺势发泄,打消薛洋的怀疑,而且摆脱薛洋跟随,可以与晓星尘独处。这一番动作下来,确实机智,令往仡濮心生佩服。
第二日,待薛洋走后,阿菁问晓星尘,是否认识薛洋。为了让晓星尘离开,阿菁心急之下,戳穿薛洋伪装声音,并且坦白自己是装瞎,看到了薛洋的九指。阿菁毕竟是个小姑娘,隐忍了一个晚上,再加上关心则乱,只想着把事情全部摊开,让晓星尘赶紧离开,却忘记了知道事情的晓星尘会有怎样的反应。晓星尘被这些消息惊的有些迷茫,眼睛的伤口处慢慢流出血来。阿菁苦于无法说出真相,又要劝晓星尘离开,但晓星尘没有弄清楚薛洋为何留在他身边怎么可能离开?在这拉锯的时间里,薛洋回来了。
往仡濮闭上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但神识相接之下,记忆里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次展现。
随着霜华的刺入,晓星尘的质问,薛洋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他开始说那天夜话所讲故事的下半段,也是他与栎阳常氏的恩怨。他的痛苦、愤恨确实值得同情,但他的歪理,以及他后来的所作所为,让晓星尘实在忍无可忍,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这句话仿若刺激到了薛洋,只听他阴冷的笑了笑,将之前的设计一点一点的说出,仿佛要拖着晓星尘一起沉沦地狱一般,并召唤出了宋岚。
至交好友执剑相对,单凭劲力,晓星尘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但他像是确认什么,伸手摸向剑刃,一点一点的描摹出了“拂雪”。六神无主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吗……”
已经被割去舌头的凶尸,用不见瞳仁的双眼凝视着晓星尘。无人说话的场景让晓星尘手足无措,他崩溃道:“谁说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说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昨天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上。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晓星尘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两个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隐藏偷听的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往仡濮神识开始震荡,盘坐在义庄的身体眉头紧皱,朱锦昂首挺立,如临大敌。其他少年围在金凌旁边,严阵以待。
阿菁记忆里,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岚脚边。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恨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这一刻,在晓星尘身上,往仡濮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一个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无力回天,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星尘满脸鲜血,没有眼珠,流不出泪水,只能流血。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吗?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宋岚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星尘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忽然,晓星尘抓起委地的霜华,调转剑身,锋刃架上了颈项间。一道澄净的银光划过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星尘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下。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薛洋的笑声和动作戛然而止。
但此时往仡濮的神识震荡的却愈发严重。在恍惚间,往仡濮看到了薛洋像是吃不到糖的孩子,疯疯癫癫的为晓星尘梳洗,画好炼制凶尸的符阵,好整以暇的等待晓星尘醒来,谁知等来的是一具魂魄破碎的尸体。他看到了薛洋疯了一般背着晓星尘的尸体寻找锁灵囊,看到阿菁嚎啕痛哭,看到阿菁寻找修仙世家想为晓星尘报仇,看到阿菁被薛洋药瞎割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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