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西行雪山
陆离原本静如死水的心因这刹那的毁灭而风起云涌。他的额上渗出丝丝汗意,顷刻间起身迈出门去。
紫贝听见清风敲打窗子的声音,淡淡的失落之意泛上心头,她驻足于眼前窄小的房间里,无限的迷茫令她不知何去何从。
远方的麦田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金黄,明耀照人,带给陆离的却并非丰收的喜悦,他毕竟不是平凡的农夫,尽管此刻,他多么希望拥有这平凡的快乐,然这希望,终是奢望。
天色渐暗,陆离依旧独伫于夜风之中,他的目光幽远而空茫,曾以为明明坚定的方向却变得那般不可捉摸,那么他所坚持的又是什么?那么他苟且存活的意义又是什么?
紫贝悄然来到他的身后,但这细微的脚步声依然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我打算回雪山去,这一回,是真正地离开。”陆离道。
“你还会回来吗?”
“会。”他答得不假思索。
“既然会回来,又怎么算是真正的离开?”紫贝道。
“可到那个时候,你看到的,便不会再是今日的陆离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贯的冷漠,只是今日,冰冷更甚。
紫贝心底莫名一凉,沉默半晌,她道:“我要与你同去,我要尽我所能,阻止那一天的来临。”
“听说柳乘天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你这是无路可走要投奔我,还是与他密谋来设计我?”陆离的语气忽而变得凌厉,他转眼望向紫贝,目光冰冷彻骨。
紫贝心中一痛,眼眶泛酸,沉声道:“事到如今,你仍是这般看我?”
陆离别过头去,似乎因她这话而黯然神伤,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
东方泛白之际,陆离牵马踏上前路,他在路口牵马徘徊,身后却是空无人烟。良久,他叹了口气,拉住缰绳,欲翻身上马。耳畔却忽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紫贝在陆离身旁下马,望着他怔然的神情,心下安定不少,但忆起他昨夜的话,心中依旧难抑愤懑。但紫贝毕竟年轻,纵然较同龄少女成熟,但在陆离面前,仍是沉不下性子。未几,便忍不住先开口问道:“方才见你在此徘徊许久,可是等我?”她说这话之时,语气暗藏得意。
陆离望着她因气愤而变得微红的脸颊,不由一笑,道:“我在等江成,你是江成吗?”
紫贝知道江成便是那个络腮男人,尽管他因送酒剃了胡子,但依旧抹不掉留给紫贝的最初印象。
陆离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紫贝当即跟上。然而陆离并未如紫贝所料一般策马狂奔,而是任那马儿自由行走,好似游赏风光的路人。紫贝亦随之放慢了速度,行了半晌,她道:“你说要等江成,为何尚未等到便径自前行?”
陆离听罢一笑,并未答话。
紫贝只当他是无话可说,心情霎时舒展不少。
二人行了半日,便下马歇息,紫贝注意到陆离的眼角隐隐泛黑,阳光刺目,只道是自己眼花,便未有细问。
陆离坐在树下,拿出一壶水来,转手递给紫贝。紫贝不料他竟有如此举动,惊异之下竟忘记抬手去接。
“你匆匆跟来,定然忘记带水,快喝吧。”陆离道。
纵使仍未能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感情,紫贝的心却因之温暖不已。
紫贝接过水来,虽然早已口渴难耐,仍是轻啜了两口,便递还给陆离。她感受到陆离不解的目光,急忙解释道:“天热,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几时能见户人家,还是省着些用,”
陆离难得露出一丝轻笑,这笑容里不再有往昔的冷漠,他道:“你放心喝,喝完我带你去取水。”
紫贝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她亦能算出水的方位,陆离此语便是要戳穿她的谎言。不过她无需为此窘迫,定了心绪,便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依你现下的体质,怕是撑不到雪山,若是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莫说是回封陵,你也只能死在雪山了。”
“你看得很准,可有一点,你是看不出的。”陆离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道,“我会死的,可我不会死在雪山,也不会死在回雪山的路上。”
“还生草?”紫贝心中犹疑,终是问道,“还生草当真能够改变命数?”
“不,命就是命,改不了的。”陆离黯然道,“还生草纵然珍奇,改变的终究只是生死,然而生死,并非命数。”
“你信命吗?”紫贝问道。
“从前不信。”陆离道,他的眼神黯然似灰。
紫贝自知不该多问,心知长路漫漫,无需急于一时,便不再言语。
陆离果然没有食言,二人再次上马,行出百里之外,便是一潭清流,仰头望去,山泉汩汩而来。
二人见天色已晚,便在此歇息。
紫贝张开手掌,沁入涓涓清流之中,登感神清气爽,一日因炎热与赶路而产生的疲惫之感尽消。她回头对陆离笑道:“你快过来,这泉水可凉了!”
陆离的嘴角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并未答话。
紫贝见他靠在老树之下,一动不动,便起身向他跑去,恍然间,发觉他的眼角黑气凝重,甚至乎遮盖住了他那枚褐色的痣,紫贝这才肯定白日里自己并非眼花。
陆离见她走近,猝不及防地被她制住了手腕,他此刻却无力还击。
紫贝略通医术,早已看出端倪,却未料到他竟已至此种地步。“除了还生草,还有别的东西能救你吗?”
陆离垂首不语,只感到喉间干涩,良久,方才说出一句话来:“没有了。”
“那你为什么要毁掉江成拿来的还生草?”
“那株还生草有十八个年头了,柳乘天用酒来封存它,是为了保持它的药效,可是他不知道,还生草长年浸泡于酒中,功效已全然入酒,其本身早已无任何价值,而我,不能饮酒。”陆离道。
“你是担忧柳庄主发现还生草的秘密?”紫贝已明白那便是十八年前钟道长带给陆离父亲的礼物。
“是,他决不能服下还生草,否则,我将功亏一篑。”陆离的目光凝重异常。
“你要他死?你怕他因还生草而练就不死之身?”紫贝道。
陆离望向紫贝,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不死之身?你岂会如此天真?你以为我也是不死之身吗?”他说着,只感到胸口一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紫贝察觉到他的异样,慌忙起身到池边取了一大碗凉水来,喂他饮下,然而水至唇边,便听见他几声猛咳,便再也咽不下去了。紫贝见他如今这副凄惨的光景,心下再无半点气愤与猜疑,柔声道:“别说了,你好生歇息吧。”
陆离却仿佛并未听到她这话一般,神情凄苦,继续道:“如果柳乘天饮下那壶酒,服下还生草,不用我出手,他即刻便死,到时候,怕是整个武林都要来为他送行……”
紫贝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忽而明白了什么,思虑片刻,忽道:“我懂了,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离痛苦地闭上眼睛,往日的血腥与黑暗历历在目,任他拼尽全力,亦无法逃脱。
雪山并不遥远,只是由于天气炎热,行程放慢了不少。紫贝知道陆离气虚体弱大致是长居雪山,不适应封陵等地的气候所致,但他眼角泛黑却不知何故,大抵仍与十八年前的那场祸事有关,于此,她并不打算细问。这一路,她心中的疑团已经解开了不少,只是愈明白,愈有种莫名的心伤蔓延心头。她开始怀念从前陪伴在夫人身边的单纯时光了,然而这一刻的心伤与迷茫却又令她满怀不舍。
愈往西去,天气便愈发凉爽,雪山亦愈发近了。陆离亦变得精神起来,能够策马飞奔,两人行程亦快了许多。
但紫贝发觉,陆离似乎并未如她想象般兴奋,转念一想,这雪山,毕竟是他避难之地,带给他的是如封陵惨变般的痛苦,他又如何能够兴奋呢?
“雪山很冷,你受得了吗?”一日,陆离问道。
“没什么受不了的,只要活着,便没什么受不了的。”紫贝淡然答道。
陆离望着紫贝,不再言语,只是拉紧了缰绳,催促马儿快行。
紫贝终于见到了还生草,那是一种暗青色的植物,生长在白雪皑皑的陡崖之上,瘦弱而纤长的枝芽爬满了冰冷的白雪。崖边,是一块矮小的石碑。紫贝俯身探去,深不见底的悬崖隐隐传来阵阵悲号。她不由得浑身一颤。
“这道无名碑是我为死在这儿的人所立,这崖底,便是埋葬他们尸骨的地方。”
紫贝缓缓后退,直至靠在陆离的手臂之上,她顺势退到他的身后,饶是她看遍生死,终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听了这话,心下更是惊惧。
还生草之珍稀,大抵不在于其难寻,而在于其生长之地之陡峻,若非轻功卓越之高手,必然葬身崖底。
此刻瑟瑟寒风袭来,紫贝连打了几个寒颤。
陆离叹了口气,扶她离开这片陡崖。
紫贝望着微弱的火苗愈燃愈烈,温暖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洞穴,有一刹那,她竟忘记了身处雪山。她怔然地望着火光之外陆离的侧影,心下凄然不已。
“你回来,不是为了还生草吧。”
“我早已不需要它了。”
“以你如今的体质,是受不了封陵的夏季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再回去,定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紫贝道。
陆离轻声一叹,道:“我所剩时日无多,每一步,都要万无一失,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
“这些年,你便是在这儿苦练武功?”紫贝问道。
“不,这八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拜师学艺。”陆离道,说到此处,难掩黯然,“除了夏季,要在此度过。”
“那么前十年呢?”紫贝道,“你又去了哪儿?”
陆离的目光渐渐凝结,发出冰一般刺骨的寒光,“我去了鬼门关。”
紫贝浑身一颤,她意识到,所谓鬼门关,便是此地。
昏暗的黑夜并未将皑皑的白雪吞没,稀疏星辰点缀着的夜幕下是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
紫贝的心情却并未能因这怡人的夜色而得到平静。她静坐在一块石壁之前,从脊背暗暗传来的寒意令她回忆起数月以前的那个暮春的夜晚,她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神秘的少年,他将她带出柳家庄,带出封陵,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去。她又忆起那片花海,血铃子融进她的血液,留下致命的伤痕,那一夜,柳乘天弃她而去,青玉代替她染上剧毒,青黑的碎玉倒映着少年的双眸,他的侧影在她的记忆里模糊,那一刻的惆怅却在她的心底永存,伴随岁月流逝,愈发刻骨铭心。
陆离缓缓移过目光幽深的眼眸停留在紫贝的脸上,良久,不发一言。
紫贝在他的注视下变得莫名心慌,她转过头去,假意望向洞外的雪夜。她明明光明正大,却不知自己为何像一个被猜透了心事的贼,莫名的心虚,刹那的闪避,仿佛更将她的心慌意乱暴露在白日之下,尽管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紫贝不知那一夜她是如何度过的,仿佛无意识的便陷入了梦乡,她甚至惊异于自己何以在这样陌生而寒冷的夜睡得如此安稳,一夜无梦,直至清晨,睁开眼睛,方知自己被一件温暖的斗篷包裹,阳光柔和的刺入双眼,她的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她将斗篷取下叠好,手指划过表面厚密的绒毛,温暖从指间传入心底。
紫贝轻轻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转头向洞外走去。空旷的雪地映射出金黄色的阳光,但厚重的积雪并未因此融化,她探过头去,环顾四周,却未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紫贝嘴角的笑容渐渐褪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回到洞中席地而坐,失落涌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被一片阴影挡住,紫贝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走来,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妙的雀跃,她深深地埋下头去,暗藏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
陆离踏进洞穴,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紫贝。他的脚步变得迟缓,徘徊在洞口,半晌,方才缓缓迈进。
紫贝很快平定了心绪,她抬起头来,面上恢复平静。
陆离看到她略显暗淡的脸色,蹲下身去,道:“昨晚冷吗?”
温和的日光早已使紫贝忘却了昨夜的寒冷,听到这话,竟微感诧异,怔了半晌,方道:“不冷。”她回身拿起叠好的斗篷,捧至陆离面前,道:“多谢你。”
“不必了,你留着吧。”陆离道,“如今已经入秋了,雪山的秋天很短,用不着几日,你便会体验到冬日的寒意。”
紫贝十指收紧,握紧了斗篷,良久,方道:“好。”
陆离架起柴火,紫贝方才发觉他捉了一只野兔,问道:“雪山也有兔子?”
“这是山下捉的。”陆离没有否认,而是直接解释了这野兔的来处。
“你下山去了?”紫贝道,原来这便是她一上午未寻得他的缘故。
陆离点头。
紫贝见他正忙,便未敢多问。
不时,便传来兔肉的香气。
紫贝在陆离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递来的兔腿,待她察觉到自己吃相不雅时,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想来自七年前遇到柳庄主与夫人,便未曾这般饿过肚子了。
陆离的嘴角微微上扬,一贯冰冷的脸因这微扬的弧度变得柔和。紫贝的心情随之柔和起来。
“下山后去的远吗?”紫贝问道。
“不远,山下气候暖和些,便有猎物了。”陆离道。
“未见有猎户啊?”紫贝道。
“这地方,算是荒芜之地,哪里会有什么人家?”陆离道,“来这的人,个个有来无回,谁又有胆在此安家呢?”
“可你,不是有来有回吗?”紫贝问道,她的声音渐渐放低,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出这句话。
“我?”陆离自嘲一笑,“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了,人早已回不去了,能回去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紫贝凝视着陆离的眼睛,感受着他眼眸里流露而出的落寞。
“人能回去的,所谓躯壳,不过是借口,是你不敢面对过去,逃避过去的借口,人就是人,没什么灵魂与躯壳之分,你活着,躯壳还在,心便应在。”
紫贝望着陆离的眼睛,落寞被愤怒取代,她因此心慌意乱。
“我从来没有逃避过去,十八年前的事,日日夜夜都在我眼前重现,我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否认,那真实发生过的,毁了我的一切的事!”
他的激动在意料之中。
紫贝却在意料之外怔然,她道:“柳夫人,真的在酒里下了毒?”
陆离拂袖而去,未发一言。
紫贝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令他们再次不欢而散。
紫贝承认,至今,她仍不愿相信柳夫人在酒里下毒之事,或许是她在逃避过去,尽管那过去并不属于她。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