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嗯，知道了，13楼。”覃弋炀挂断电话，他一下飞机换了衣服就从机场赶来，吴姨在电话里说要家属来一趟医院，前几天飞长途，今天才落地C市。
　　此时住院部一楼大部分的灯都关了，只留了几盏照明，更没有什么人随意走动。
　　覃弋炀迈步走向电梯时，看见电梯门口站着一个女医生，头发随意的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手肘挂着一个塑料袋。
　　只见她拉开可乐的拉环，挂着塑料袋的手拿着可乐，另一只手叉腰，仰头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半，舒服的发出一声叹谓。
　　女医生面前等的电梯到了，覃弋炀稍微加快脚步跟上。
　　尤念手里捏着剩下的可乐，在踏进电梯时打了个嗝，可乐的汽儿冲的鼻子发酸，顿时眼睛鼻子嘴巴紧皱在一起，连带着把眼睛都给刺激出泪花。
　　等着那股酸劲儿过去，尤念泪眼婆娑，伸手去按楼层，一只手越过她按了13楼。
　　这个人跟自己去同一层。
　　电梯门缓缓关上。
　　尤念用空着的手在白大褂两边的口袋摸了摸，想擦掉眼泪，奈何只摸到一堆废的草稿纸。
　　这时，同样的一只手，同样的方向，递来一张纸。
　　眼前这只手骨节分明，手指轻弯捏住一张白纸，手背上青筋凸显，一直蔓延到手肘，仿佛蕴含着蓬勃力量，手腕上带着黑色运动手表，骨感又漂亮。
　　顺着手，尤念转头看向了手的主人。
　　不是吧。这对吗？
　　这不是8Y711覃师傅吗。
　　尤念打量着眼前的人。
　　“你今天没跑滴滴吗？”尤念下意识开口到，也没接过覃弋炀递来的纸巾。
　　“刚下班。”
　　覃弋炀语气略显无奈，晃了晃手里的纸，示意尤念拿着擦眼泪。
　　尤念当然知道覃弋炀怎么会是滴滴司机，面前的人穿着碳灰色针织卫衣，外面一件黑色大衣，尽管简单低调但浑身都是少爷的矜贵感。
　　尤念小心避开碰到覃弋炀的手，接过他递来的纸，道了声谢，把眼镜移到鼻尖，低头擦了擦眼泪。
　　这期间尤念始终感受到有一股压迫感，狭小的空间，电梯上升带来的失重感，尤念局促的搓着刚刚擦过眼泪的纸，都给搓成细条了。
　　两人相顾无言，又是这种氛围，黏稠尴尬又微妙，第三次了。
　　“好久不见。”这次尤念率先打破。
　　听到对方开口，覃弋炀低头看着尤念，“三天，确实有点久。”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上次上错车，这么快就忘了吗。
　　“上次上错车的事，抱歉啊。”话是这么说，尤念的脸上可没有抱歉的表情，坐都坐了，那咋了。
　　晚上的医院比白天冷清，电梯一路畅通的到了13层。尤念先走出电梯，侧头轻轻颔首，“先走了。”没给覃弋炀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丝毫没有留念，仿佛覃弋炀是什么避之不及的瘟神。
　　这是覃弋炀第三次注视着尤念离开的背影，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小没良心的。
　　转身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走去。
　　推开病房门后，覃弋炀先望向病床上正在看手机的覃炳恒，“爸。”
　　听到声响，覃炳恒抬头，“嗯，来了。”
　　吴姨坐在沙发上看着狗血电视剧，闻声转头，“弟弟来了，快来坐。”
　　“怎么看着这么累，这几天没休息好吗？”吴姨一边给覃弋炀倒水一边关心着。
　　“还好，就是飞了几天长途。”覃弋炀接过吴姨递来的水，抿了一口，“我爸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血管确实有狭窄，要做一个冠脉造影，但是得家属签字陪同，这才打电话让你过来，具体的专业词语我也不懂，你去办公室问问。”吴姨解释完，又补了句，“主管医生姓尤，小尤医生今天说她值班，这会儿应该在办公室，哎呀，这个小尤医生做事干练不说，人可标志了。”
　　提起小尤医生，吴姨眼里满是赞许。
　　小尤…医生。
　　覃弋炀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有趣。
　　“那我去趟办公室。”覃弋炀利索的起身离开。
　　尤念把刚买的水给了钟姐，回到办公室坐下，拿出手机解锁点进跟夏屿霖的对话框。
　　觉等死了再睡：【无语，我又遇见覃弋炀了，这次在我们医院的住院部，还在我科室。】
　　估计夏屿霖正在玩手机，点击发送没多久，对方刷刷刷的连回好几条。
　　小岛：【撞鬼了吧，这么频繁。】
　　小岛：【你俩打招呼了吗？他这次还是没报警吗？】
　　觉等死了再睡：【还说了几句话。这对吗。看见他我就跟老鼠看到猫一样。】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尤念正低头打着字，下意识的回答，“进。”
　　“尤医生。”
　　尤念闻声抬头，辨认出对面是谁后，语气有些激动，“你跟踪我？”
　　还是不能在背后蛐蛐别人，手指往上一滑退出对话把手机放在一旁。。
　　“好好说话。”覃弋炀语气无奈，眼睛撇到了尤念亮着的手机，壁纸是一个男人，没来得及看清手机屏幕就灭了。
　　是她老公吗？
　　就这来回几句话的功夫，尤念想明白这前因后果了。
　　“你是V3床的家属吧。”尤念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吧。”
　　覃弋炀坐下，“你怎么知道我是V3的家属。”
　　“覃这个姓可不多见，再说你这个年纪来我们心内科还是有点特殊，总不会年纪轻轻就冠心病高血压了吧。”
　　尤念没多浪费口舌在这些事情上，直入正题，一边给覃弋炀讲解覃炳恒的情况，一边在电脑上调出检查报告。
　　“总之，最后要做一个冠脉造影，造影过程中如果发现血管达到安放支架的指标就会当场安放，虽然是微创，但是需要家属签字陪同，这是知情同意书，你在这签个字。”尤念递给覃弋炀一支笔，指了指签字的地方。
　　“多久能做？”覃弋炀签完字，把笔还给尤念。
　　“我等会给主任打电话，大概就在明天下午，但是明天下午我不在，不过会有介入室专人来病房接你们，这个放心。”尤念将签好字的同意书放进病历夹里，“好了，没什么事了。”
　　话里是赶人的意思。
　　但覃弋炀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眼睛胶在尤念的侧脸上。
　　尤念察觉到这千斤重的视线，被盯得心里发毛，不明所以，“什么眼神？”，不自在地把食指和中指并拢从鼻梁上推了推眼镜，试图回避。
　　覃弋炀幽幽开口道：“没想到你会学医。”
　　回想刚刚那个在自己面前严肃专业、语气疏离的尤念简直和记忆里的判若两人，十年时间就能将一个人改变的与之前大相径庭。
　　我们俩的关系好到能叙旧了吗？尤念疑惑，尤念不解，尤念懒得琢磨。
　　于是她慎重回答，“对啊，我也没想到我会学医。”此时尤念放在一旁的手机被不停弹出的新消息点亮。
　　因为离得近，覃弋炀这次看清了背景，是一个男人笑得一脸宠溺的对着屏幕伸手喂蛋糕。
　　啧。
　　刺眼、扎心。
　　覃弋炀眉头渐蹙，眼睛盯着手机，像是要给它盯出洞来。
　　从机场再见尤念的那一刻起，尘封的往事就像一缕悄然燃起的星火，微弱但又无法忽视，他不得不承认，重逢时的心跳骗不了自己，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法就这么跟尤念算了。
　　后来听说尤念结婚生子，已然拥有新的人生，往事于她无非过耳云烟，那些被遗忘的不甘与遗憾又如烈火燎原，将他烧得焮天铄地。
　　他只好宽慰自己，那次的重逢是意外，人海茫茫，两人不会再有相见的时候。
　　而此刻，这场旷日持久的大火如滚烫的烙铁，把他心烫出个窟窿。
　　在没有见到尤念的日子里，覃弋炀以为自洽的很好，如今想起尤念避之不及的态度，想起重逢后她三次决绝的背影和她毫无波澜的情绪，显得他耿耿于怀是个笑话。
　　所有人都在往前，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这张背景就是证据，只剩覃弋炀被困在往事的漩涡里。
　　各种情绪杂糅，纠葛，搅和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横冲直闯，迫切得想要宣泄。
　　不装了，自两人相遇后那些成年人心照不宣的体面，连着这破窗户纸一并捅破吧。
　　于是他口不择言，尽管气势凌人，语气里却有些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委屈，漂亮的眼睛有些暗淡。
　　“毕竟你以前不都随心所欲吗，做什么都不走心，不计后果，把别人当乐趣。对人对事都无所谓，还以为你讨厌循规蹈矩，不然也不会在这种固化的环境下工作。”
　　办公室一时静默无声。
　　尤念被覃弋炀这句话的呛得很难堪，指甲无意识的掐着手指，瞳孔轻颤，眉眼流露出一丝伤感，又很快掩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上一秒还在关心自己学医，现在却又咄咄逼人。
　　双方假意维持的和谐氛围本就不堪的像泡沫，如今被这句话轻而易举的戳破，连带着掀开了两人血淋淋的伤疤，提醒彼此那些刺痛的往事。
　　覃弋炀并没有因为话说出口后感到轻松，取而代之是一种无力、别扭的拧巴和口不择言的懊悔。
　　思绪陷入一片混乱与惶惑，不等尤念说什么，覃弋炀起身离开。
　　尤念头脑有些昏沉，望着覃弋炀离开的背影，轻轻开口，“对不起。”声若蚊蝇，离开的那个人错过了道歉，道歉的人也踟蹰不前。
　　覃弋炀，以前的事，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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