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请注视我的眼睛(2)
Page.2
他建议我报警,问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近期被跟踪狂骚扰。我想是有的,与那个危险份子纠缠的时候,我意外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件东西。我这样告诉他,并想将那东西展示给他,结果口袋空空如也。
奇怪,我明明随手揣进了裤兜啊?三番两次在他面前丢脸,他依然选择相信我,世上怎有如此好脾气的人呢?我又告诉他,我已经被骚扰将近一个月了,期间对方除了在夜班后跟踪我外,或许还隔天差五给家里的邮箱投递匿名信件。
他说,拿着匿名信能去警局报案。其实我思考过这个解决方案,但首先我并不能百分百确定跟踪狂与投递信件的为同一人,不同寻常的信件内容也让我心生犹疑。说到匿名骚扰信,多数人立刻联想到用报纸拼贴或打印而成的露骨文字。我收到的信当然也是打印出来的,内容却是一个爱情故事。
没错,爱情。对方大概以每周一次的频率给我连载不明所以的小说,讲述了主角与一名男子意外相遇,男子帮主角解决了一桩困扰已久的事件,两人在短暂的相处中产生情愫的故事。
我如实告知,他表示了然后没再多言,报警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了。
他说自己住在附近,那栋楼我知道,离打工的便利店非常近。他给我留了一串手机号码,说如果需要帮忙可以随时联系,而后离去。
其实昨天一起打工的同事想跟我换班,当时看着她真诚的眼睛,我实在无法拒绝,今天又是夜班。
黑影在店门口徘徊,跟踪狂来了。他总这样明目张胆,生怕我不知道他的存在。他身穿深色的卫衣,头戴兜帽,面貌不清不楚。从身高和身材看,无疑是一名男性。他站在店外等我下班,眼看就要五点了。
犹豫良久,最终我选择拨通他的电话。没办法,我没有别的朋友,这个时间我的父母肯定正呼呼大睡,打给他们无济于事。
电话迅速接通,果然是他的声音。听闻情况,他安慰我别担心,他会立刻赶来。
十分钟后我在店门口见到了他干净的身影。兴许外人闯入破坏了计划,跟踪狂不见踪迹,五点时分,等来交班的同事,我和他结伴走出便利店。
你为什么也通宵了呢?我这么问他。他回答说,因为在忙一个重要的项目,最近经常加班。原来他是上班族啊,难怪行为举止如此成熟稳重。
我问他做什么工作,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不仅有他的名字,还有公司地址与各种联系方式。
他想送我回家,我没有拒绝。临别前,目送他迎着晨曦的背影,我暗自下定决心,用所剩无几的零用钱请他吃一顿饭,以表感激之情。
……
“喝点什么吗?”
医生从办公桌后的皮椅起身,启动吧台上的咖啡机,给自己接了一杯,打量坐在正中的少年。
“不了,谢谢……”
“我想你需要这个。”他摸出兜里的一小瓶饮料,用瓶角撬开少年扣紧的十指。
室内的空调开得有点低,少年下意识瑟缩着身体,微凉的手背触碰到温热的瓶身,他看见上面的标签,是一瓶牛奶。
“抱歉,我真的不需要……”
“你不要我只能丢了,我不喝牛奶。”医生淡淡道。
“那还是给我吧……”少年拉住他的衣袖。
医生满意地坐回原位。室内采光极好,他背后足有三面通透的落地窗,但很可惜,今日暴雨肆虐,午后的城市笼罩在末日的阴霾中,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照得医生原本温和的脸狰狞恐怖。他单手支着下巴,慢条斯理地问:“知道我是谁吗?”
“是医生。”少年怯声怯气,“你穿着白大褂。”
“嗯,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你的私人心理咨询室。”
“今天几月几号?”
“我想……是八月二十一日。”
医生沉默了一会,才说:“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不知道……”少年垂眸道。
“最后,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少年的头低得更深了:“……大概也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但我知道傍晚六点前必须去海滨街的便利店打工,不然会被店长扣工资。”
医生瞥了眼靠墙的欧式机械座钟:“现在不到两点,我们还有将近四个小时。你可以先喝一口牛奶,甜味可以缓解紧张。”
少年拧开瓶盖,咕噜灌下两口。甘甜的奶香溢满口腔,暖流顺着食道滑向胃袋,他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谢谢,味道很好,好像在哪里喝过……”
“嗯。”医生微弱地应了一声,“来,看过来,注视我的眼睛。”
圆形的镜片背后有一双绿松石的眼睛,他的左眼角点缀着一颗小巧的泪痣。少年注视久了,不由地有些出神,他努力逃脱那双深沉如海的眼,耳尖泛红。
“请说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若有所思地摆弄着一支黑色钢笔,缓慢地敲了三下桌面,将面前的晨报推了过来:“看看这个。”
八月二十四日,晚上十点,一名男子在海环街酒吧喝酒后,返回公寓途中便意难忍,向街边的路人打听公厕位置,误入海环路废园区。在草坪中方便时,听见一栋漆黑的废弃平房内传来求救声。
男子闻到令人作呕的剧烈腐臭,用手机通过破玻璃照亮平房内部,发现三具高度腐败的尸体与一名奄奄一息的幸存者,随后报警。
幸存者铃木入间,十七岁,学生,身上未检查出明显外伤。三具尸体其中两名为铃木入间的父母,另一具身份尚未查明。案件性质恶劣,引起警方高度关注,目前正在侦破中。
少年阅读完毕,迷茫道:“这个新闻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八月二十四日的新闻,你却说今天八月二十一日。”医生点明。
少年怀疑般又瞧了几眼报纸,道:“所以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我、我记错日期了吗……?怎么会……我以为自己只是失忆……”
“其实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我给你看的是二十四日的报纸。”
少年目瞪口呆。他读懂了医生话中深意,变成了一个劣质的机器人,四肢僵硬,表情凝固。用铁杆般的右手夺走平铺在办公桌面的晨报,像忘记了如何操控神经弯曲肘关节,就这样笔直地伸着胳膊,一遍遍确认上面的内容。他吸入报纸的油墨味,耳边嗡鸣,苍白的嘴唇颤抖不已:“这个幸存者是我吗?我的名字叫铃木入间?”
“是哦,入间君。”医生收回嘴角的笑意,“除去失忆外,你还患有PTSD,既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被困凶案现场的五十多个小时里,眼罩令你失去视觉,长期处于黑暗。你的手腕被镣铐磨破了皮,现在已经结疤了,但掀开裤腿看一看,那上边一定还残留着麻绳的勒痕。黄麻纤维长期压迫柔软的皮肤,使你的脚踝产生了过敏反应。
“我们今天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放在大门口的格子伞是我昨天下午给你的……外面雨很大吧?你的肩都淋湿了。“他的眼神骤然柔软下来,”还冷吗?热牛奶有没有让你好受一点?”
入间将揉皱的报纸放回原位,迎着医生关怀备至的目光又喝了一口牛奶润喉,望向自己的手掌沉思。如医生所说,腕处确实留着几道不自然的条状伤疤。他早上醒来就发现了,并未重视,按上去不痛,轻微的皮肉伤而已,只要不影响今晚的打工,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不止是记忆,医生为他揭露一段真相,他看报纸上的文字像在读别人的故事,毫无实感。如果一切属实的话,他的父母死了,他刚经历过一次惨烈的浩劫,应该感到悲愤欲绝。他或许该嚎啕大哭,该撕心裂肺,但经过方才短暂的震惊后,他心中一片麻木,平静得如同一个无法共情的心理变态。
“我的任务是唤回你失去的记忆,治愈你的心灵创伤。在这之前,你必须意识到问题所在,入间君。我们的治疗分三个疗程,今天是第二次,让我们从过去开始。”
入间听见医生诗歌般的呢喃,灯光在头顶忽闪忽灭,那声音像即将远航的游轮逐渐远去。他猛然抬头,对面哪还有医生的影子,他坐在便利店仓库的折叠凳上,手中捏着一瓶未开封的牛奶,正清点着饮料,为冷饮柜装填新商品。
仓库的打卡器上显示着时间,现在是八月七日凌晨四点半,离下班还剩半小时。完成工作后,他返回店铺。这家海滨街的连锁便利店开在一条岔路口深处,夜间偷得清闲,除了买避孕套和烟酒的顾客,很少有人光临。
因为不止在便利店打工,他早习惯了黑白颠倒,为获取一份稳定或较高收入的工作,他愿意牺牲所有时间。漫长的夜晚挺难熬,尤其得面对琳琅满目的食物。每当制作关东煮、油炸速食品的时候,他总垂涎欲滴。唾液掉进锅里就不好了,他不得不再三确认防护口罩的位置。
提前给下一位同事做好准备是他的个人习惯,五点后会迎来第一波购买早餐的顾客。上班族和学生们来去匆匆,如果没有现成熟食,便利店得少好些订单,员工们得到的提成也会减少。
入间从油锅捞出可乐饼,装盘后夹进保温箱。店门口晃过一道黑影,他的呼吸顿时一窒,莫名的恐惧蔓延开来。
黑影……那是……对了……是……他……又来了……
离日出时间还早,招牌灯箱勉强照亮门口一片窄小的区域,再往后漆黑如泼上了浓墨,融入凝滞的暗空间。他屏息凝神,发现一小块突兀的白色斑点,斑点扩散开来,变成一块肤白色的区域,那居然是一个陌生男人的下半张脸与脖颈。夜沉得太深,给那人穿上一层天然的光学迷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是谁这个时间点在便利店门口徘徊呢?他看上去不像普通路人,穿深色的卫衣,戴兜帽,面貌不清不楚。如果是顾客的话一定会直接走进店里,店内安装了监控设备,他在忌惮这个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人跟他僵持着。五点很快就到了,接班的同事踏着门铃走进店铺,他问同事有没有看见门口可疑的男人,同事摇了摇头。
或许走了吧?他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回仓库更换衣服,打卡下班。今天的夜晚像扼杀了清晨,分毫不见黎明的光景。他急匆匆奔走着,夜路漫漫,路灯拖长单薄的身影,在一个红绿灯处,他捂住差点跳出喉咙的心脏,惊觉地面本该孤单的影子突然一分为二。
多余的影子跟他的重合在一起,飞速靠近。入间顾不得红绿灯,转头逃进背后的巷道,紧闭的店铺与斑驳的灰砖墙向后穿梭,他持续奔跑,空旷的巷道全是他沉重的呼吸与凌乱的脚步声。
那人追了上来,为何听不见脚步?莫非他是幽灵?
他沿路拐进另一条巷子里,一个男人举着一把锋利的弹/簧/刀,从墙后冒出来。他被吓了一跳,踉跄躲过。那人却伸长胳膊拽住了他的裤腰,入间只得提住裤子跟他拉扯。对方的力气比他大太多,他重心不稳,仰后摔倒,手在胡乱挣扎之间不小心伸进了对方正面的衣兜。布料下传来活人的体温,他摸到一件东西,对方似乎被他的举动弄得措手不及,动作一滞。入间抓住那东西后借力前推,对方被他推了出去,他迈开步伐,趁机逃走。
疾风掠过耳畔,他的心脏上蹿下跳,肺部空气稀薄,大张着嘴渴求新鲜的氧气。
那个恐怖的家伙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没有刻意跟在后面追赶入间,聪明地选择抄近路将他堵死。必须离开这条巷子重回正街才行,他许愿从天而降一位好心的路人,帮助他摆脱眼下困境。
偶尔几辆汽车快速驶过,发动机嗡鸣,震彻宁静的长街,他寻声而逃,找到了出路。走出巷子的瞬间,他如释重负,像误闯了一场生死的迷宫游戏。站着巷口回望,巷道幽深,一盏老灯悬挂尽头。
“请注视我的眼睛。”
医生暧昧的吐息吹进他的耳道,他堪堪回首,刚好跌入那青色的湖泊。
“你看见他的脸了吗?”医生的嘴唇张合,他听见来自远方的提问。
“……没……有……”
“他口袋里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漫长的沉默。
“你没有拿出来看吗?”
“我……看……?”
“那个东西摸上去怎么样?”医生换了一种方式提问。
“是……是……”入间的额头冒汗,充满抗拒,“是……纸……长方形的……不……不能……”
“辛苦了,入间君……”医生的声音再度飘远,微笑的男人不复存在,一扇防盗铁门竖立在面前,旁边的信箱里塞着一封雪白的信件。
他踟蹰片刻,拿走信件,走进院子。房门上着锁,他在身上找出钥匙。
天光乍现,黎明降临。他将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进入玄关,习惯性地脱鞋换鞋。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早间新闻。一个中年男人窝在沙发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他来到厨房,水槽里堆满了成山的脏碗,碗柜旁的垃圾没有得到及时清理,经过夏季的高温发酵,酝酿出刺鼻的馊臭味,惹得蝇虫乱飞。他想找点食物充当早餐,打开冰箱,里面只剩着半根香蕉。
他取走香蕉,一边吃一边走出厨房,路过主卧时不由自主向内望。一个中年女人张扬地躺在大床上,她四肢分开,外露着肚腰睡得香甜。入间看了会,为她掖上空调被,返回自己的小卧室。
他像完成任务一样,洗漱,上床睡觉,身体操控着行为,而并非大脑。合眼,再睁眼,场景突变,屋外日光大盛,床头闹钟的时间指向了十二点。
“快起床啦,妈妈点了丰盛的外卖大餐哦!”女人推开他的房门,兴高采烈地说。
餐桌上果然摆着一盒十二英寸的披萨,他掀开盒盖,却只余一块。男人摊在沙发上挺着浑圆的肚皮,打着饱嗝,女人的嘴角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清理的食物残渣。
“入间醒啦?快趁热吃啊,爸爸刚才尝过了,味道很不错哦!”
满意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男人又得意洋洋道:“你一会还要去打工吧?二十二号别忘了提前请假,爸爸的钓鱼时间到了!开启我们温馨的夏日游!”
“吃完了别忘记处理垃圾,厨房都臭了。”女人提醒道。
入间念念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披萨,正打算回答,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他从梦境中醒来,回归医生的心理咨询室。暴雨冲刷着玻璃窗,电闪雷鸣,医生抬高他的脸,用一张干净的纸巾温柔地擦拭他湿润的眼眶。
入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无声哭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