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吻者

　　柒悦做了一个梦。

　　空旷的街道上晨雾弥漫，两旁的房屋里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恶狠狠地监视着她和她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和母亲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母亲在她身后温柔地说着故事，回忆她的外祖父，外祖母，老师，朋友们。她兴致勃勃地听着，逐渐忘记了四伏的杀机。突然间，一声唿哨，一张张银弓从临街的窗户里探了出来，倒刺银箭瞄准了他们母女，一个忽男忽女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根轻轻地笑了，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呦，又抓住两个，杀了吧。”

　　她几乎窒息，猛地惊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醒了。”一个人站在床头说，似乎冷淡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透着掩饰不住的高兴，“从屋顶下掉下来就也能摔晕，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五天了啊，你要是再这样浑浑噩噩的,我……我可要把你揍醒了。”

　　柒悦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意识一点一点回流了。

　　这里是萝拉阿姨和山普姨夫家，她过来已经五天了，狄睿守着她已经五天了，妈妈……妈妈故去……也已经五天了。这么久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哭。她幽灵似的蜷缩在这个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床下，桌上，柴房里，染缸里，房顶上，哪里都没有安全感，哪里的空气都是沉甸甸地，充满了敌意，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虽然没哭，可双眼已经红肿，干涩异常目光呆滞，脑子里空荡荡的，既无声亦无物。

　　她倒是奢望能够痛痛快快地伤心一回，至少让母亲美丽温婉的音容笑貌塞满她的脑袋，让她好好地，一点一滴地仔细回忆十五年来他们母女度过的快乐时光，可是，她整个人头重脚轻恶心的直想吐，根本想不起任何一件事情，最糟糕地是，渐渐地，她连妈妈的脸都想不起来了。

　　这么多天来，柒悦第一次神智清楚了一点，悲伤和绝望终于从她的骨头里硬生生地挤钻出来，把她刺得猛一哆嗦，疼得几欲昏厥，“狄睿……”她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看去，人影一闪狄睿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我在。”狄睿深怕惊了她，轻轻地说道。

　　“妈……妈……妈妈……我妈妈……她她……死、死、死……”柒悦死死地反握住狄睿的手，一字一颤地说。

　　狄睿用另一只手整了整好友那被汗水粘了一脸的碎发，安抚地嗯了一声。虽然这几日柒悦一直一言未发，但从她的神情里狄睿早已猜到了几分。

　　五天前，他和柒悦分开后就径直来到了城西的“卡氏成衣店”。

　　“卡氏成衣店”是一家规模不大但声名远播的贵族服饰专营店，店主暨首席裁缝山普.卡卡是罗科拉帝国首府琢.修斯城内数一数二的裁缝师傅，他最擅长做各品阶贵族的礼服，其华丽大气，独树一格的典雅风格颇受城内贵族们的喜爱，连皇室成员都时常光顾。柒悦的阿姨萝拉是山普.卡卡的夫人，柒悦白天的身份是卡氏成衣店的学徒。

　　狄睿偷偷地潜入了成衣店后的小院，那里有柒悦名义上的房间，是黑奇盾大门的终点。狄睿在屋子里静静地等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日已西沉，夜色四合，他还是很有耐心的等着，他相信无论除了什么事情，柒悦都会回到这里来的。

　　柒悦的出现十分狼狈。她从一团极不稳定的乌云中掉了下来，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不同程度的灼伤了，双手和嘴唇尤其严重，淡黄色的水泡几乎连成了一片。齐腰的长发更是被火燎得长长短短一球一球的，散发着难闻的焦糊味。

　　最糟糕的是，她那女性的特征正在剧烈且不稳定的反复变幻着，她的身体里好象有无数坐亟欲喷涌而出的火山，似乎在下一个瞬间救会炸裂她的肌骨。

　　狄睿跪在地上惊骇地抱着神志不清满嘴呓语的柒悦，慌乱中，他粗鲁地自己左右手腕都割破了，温热地鲜血源源不断地灌下去，五分钟后柒悦的身体才勉强平静了一些。狄睿仍旧不敢大意，又生生地硬灌了十余分钟的鲜血，直到柒悦的身体渐渐与穿着的魔法短衣恢复了联系，完全幻化为少年的形态后，他才眼一黑跌坐在契约身旁，停止了疯狂的放血。

　　接下来的五天，这可怜的女孩简直就是行尸走肉，问什么都不吭声，而且一不留神就没影了。狄睿不得不到处寻找她，把她从各种不可理喻地地方拖出来，强行给她灌喝的塞吃的。几天下来，连狄睿都已经累得两条腿直打架了。

　　“别说了，我知道了。”狄睿拍拍柒悦的手，不忍心看她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温暖澄澈精灵一般的双眸，现在完全是一滩黑洞洞的死水，毫无生气。“我有一个消息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振作起来，可就来不及了。”

　　柒悦像是攀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攥着狄睿的手，嘴里还在哆哆嗦嗦地重复着妈妈和死这两个词。

　　“今天早上皇宫里敲响了往生钟，九响，皇后殿下病逝了。宫侍团在城里张贴了布告，三天后举行国葬，全城百姓夹道送葬。”

　　柒悦呆呆地抬起头，眼珠子终于动了动，“皇后……病逝……”数日来，她干涸的眼睛第一次湿润起来，很快地，淡红色的泪水便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了他们俩紧握着的手上，“狄……狄……你知道……”

　　“我又不是呆子，你告诉我的已经够多了。”狄睿怜惜地轻抚着柒悦的头发，他叹了口气道，“悦，你若是想好好送你妈妈最后一程，就赶紧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后快些振作起来，不要让她走得不安心。”

　　柒悦的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活了过来。许久，她啪的一声紧紧地抱住了狄睿，浑身剧烈地颤抖抽动，终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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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伴随着清晨的第一抹霞光，琢.修斯城上空响起了风笛奏响的催人泪下的哀乐，巨大的悲痛笼罩了整座城市，满城的白幡风灯在晨风中轻拂，肃穆庄严。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市，整座城市的形状像是“双子”沃特尔大陆的缩影，仿佛凤凰神的双翼，骄傲地舒展着。两条蜿蜒曲折的主干道从城市两翼的山底开始一路蛇形攀升，穿梭于黑色大理石的建筑群和一道又一道的拱形隧道中。罗科拉家族的宫殿位于凤凰双翼正中，一座巨大的白塔高耸在凸出的山麓尽头，将城市一分为二。足以五车并驱的宽阔石坡绕着白塔螺旋而上，直达塔顶的堡垒和宫殿，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小队皇家步兵戍卫。

　　此刻，塔顶的罗科拉皇宫正门大开，十六匹两两并驾的白色骏马缓缓前行，两队身着淡金色特殊服饰的宫廷皇侍列在马车两旁，手捧缀着白色小花的宝剑，徐走护行。在他们身后四头周身雪白，高大的库里南雪鹿拉着一家刻有皇室徽章的水晶棺车，悄然无声的走了出来，棺车的华盖上用古老的大陆花体字刻着：水琪木.海洋.罗科拉皇后，沛度.罗科拉之爱妻。

　　在玫瑰色轻软的朝阳下，这驾棺车散发着奇异的光芒，两翼的罗科拉氏徽章竟在慢慢地旋转，在空气中投射出两个银色的巨大幻影——一对耀眼的凤、凰低低地盘旋于棺木上空，哀鸣而翔。

　　棺车之后，长长的送殡队伍不见其尾，大小贵族，文武官员，皇家卫队，每一个人都身着白衣，手捧雪一般洁白晶莹的月见花，低着头缓缓步行。

　　银白色的骏马引领着送殡的长队走下白塔，进入城区，沿着铺着卵石的主干道穿行于夹道致哀的百姓中。黑色的房屋前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地跪向面前经过的棺车，低头唱起古老的往生歌，每个路口都站着一名魔法师，他们在棺车经过时吟唱咒语，催动漫天花雨如雪，铺满了每一段鹅卵石路。

　　柒悦和狄睿并肩站在卡氏成衣店的屋顶上，一起注视着远处缓缓行来的棺车。

　　“罗科拉皇室的传统是丈夫或者妻子不参与送葬队伍，直接在皇家茔冢负责迎接。”狄睿淡淡道。

　　“谢谢你，狄。”柒悦轻声说。

　　幻化为少年身形的她看起更显得憔悴，唇角的炙伤还很明显，眼睛微红，似乎瘦了不少。她那被燎坏的头发修去了一大截，用白缎扎在脑后扎了起来。她将腰挺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比狄睿更像是一杆银枪。“不过……我若是现在见到他，只怕会忍不住……反而不好。”

　　狄睿点了点头，似是不经意的自言自语道，“书中记载，上一次为帝国皇后举行国葬是九百多年前的事了。”

　　柒悦握着拳头，眼角无法抑制地湿润了，她缓缓地，轻声哽咽道，“他不是传言中那种拈花惹草四处留情的国王。他……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他是个好人，明知道我妈妈不爱他还这样待她……”十五年来，他的沉默和疏离是真正的高贵与克制，可惜，柒悦悲伤地想，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一直到母亲故去才明白这一点。

　　“我很羡慕你。你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一个好爸爸——虽然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儿。” 狄睿抬头望向遥远的天空，神情复杂地说道，“我那个妈妈还有那个……哼……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用他们的命把你妈妈换回来。”

　　“曾经。我曾经有一个好妈妈。她……已经不在了。”柒悦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说这句话，她半靠着狄睿的肩膀，强作欢颜道，“狄，我知道你最讨厌贵族，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个好爸爸分你一半。将来要是有机会，咱们一起去认他。”

　　狄睿侧头望着她，脸上愤世嫉俗的复杂神情渐渐淡去了，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环住了柒悦的肩膀，脸上浮出了一抹难得地温柔地笑容，他轻声说道，“柒悦.欧申，你恨他时都不愿意连累他，如今……你舍得吗，若是让人发现堂堂罗科拉帝国国王居然有个……的孩子，那可就有意思了。”

　　柒悦勾了勾唇角，学着他的模样望向无尽的天空，“是啊，我明明知道自己是个烫手芋头，又何苦去连累……不应该相干的人。狄睿.苏，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缘的人，今后，今后……相依为命吧。”短短的几天，遭逢大变，柒悦的脸上已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一分坚定的神色，整个人都成熟了几分。

　　狄睿并未答话，只是紧了紧胳膊，两个半大的少年紧紧地靠在一起，徐徐升起的朝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在浅灰色的屋顶上渐行渐近，直至融为一体。

　　白马的蹄声已近，少年们脚下的人群渐次跪下，开始低声吟唱：

　　越过巍峨的库里南山脉，
　　越过神秘的柯依诺尔森林，
　　美丽的茵多尔长河波光闪耀，
　　肥沃的歌德平原万物笙歌，
　　伟大的凤凰神啊，
　　您看那烁目的光华，
　　那永恒不变的爱。
　　那是我逝去的爱人，
　　太阳般高贵的灵魂，
　　那是我逝去的爱人，
　　钻石般无暇的生命。
　　他的眼中落满星辰，
　　他的脸上洒满月光。
　　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伟大的凤凰神啊，
　　请保佑他穿过咆哮的两生河，
　　请庇护他来到凤凰之火熊熊燃烧的圣台，
　　……

　　柒悦单膝跪下，悲伤地凝视着那辆缓缓驶过地水晶棺车，这本该伸手可及的距离实际上已是生与死的天人永隔，凤凰的哀鸣好似擦着她的心脏划过，巨大的痛苦再度袭来。不过，这一次她在痛苦中立住了，她强忍着几欲夺眶的热泪将手覆在心口上，郑重地向棺车中的母亲发誓：

　　妈妈，我会一直，一直，努力地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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