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语] 旧日溯洄

　　议会开了三天。返回庄园的早晨我和幽灵紫宁一起靠在马车上打哈欠，看来不止我一个人对议员们明里暗里的联系不感兴趣。

　　刘人语和紫宁夜晚分别后再次碰面，两个人神色如常，互相点头问候，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出发前刘人语把钱包还给紫宁，又掏出一根银色的细链塞到紫宁手里，颇为郑重地说：“给你的。”

　　“啊？”紫宁皱起鼻子，链子从她指缝中垂下。“你好客气，我给你这么多钱，你给我买一条只有坠托、没修好的链子？算了，希望你给公爵买的不是这种，影响你的形象。”

　　“我早就给他了，是个小盒子里面装了一把我见过最小巧锋利的封蜡刀。我很有品位的好嘛。”

　　“既然说是礼物，就好好收着。”刘人语不服气地抿抿嘴，“挂不挂没关系，随身收着，千万别给我弄丢了。不然小心我让岩间堡的女巫诅咒你。”

　　“服输。”紫宁举起左手叹一口气，把链子收成一团，放进衣兜。

　　公爵的马车在中途有事转向，只剩下紫宁和刘人语所在的马车队伍。公爵回来一天前，紫宁带着两个下属出门，说是例行管理领地附近的农户，维尔斯特的全权管理就暂时落到骑士长、兼任家庭武术教师的邓克身上。

　　公爵回来两天后，紫宁依然没有回来。

　　小队的轻骑从猎场出发，沿着农户挨门盘问，在深入北方的领地里找到怨苦连天的、还在检查农户的两个下属，才知道声称提前返回庄园的少主人不见了。

　　好几队人马出发，在森林里找了一天一夜。最远的追着吉普赛人走到西边海岸，发现人家仅仅是三四人组成的简陋马戏团。

　　公爵一言不发。

　　又一天后，收到刘人语信息，骑士长立刻动身，前往深远北境迎回带领一支小队的刘人语和被岩间堡偶然救治的紫宁。

　　人类紫宁被送回卧室安置，依旧昏睡。

　　刘人语直到第二天才来，在房间里安静待到傍晚，房间主人才悠悠转醒。

　　比起床上伤员的平静，来访者的焦躁更甚，语气里燃烧着深深的烦躁不安。

　　“你醒了？”

　　“睡好久。”紫宁点点头，在床上半坐起来。

　　刘人语扑上去毫无章法地吼道：“你疯了吗？自己往岩间堡的狩猎陷阱里跳？只要岩间堡的人愿意，你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你知道吗？”

　　紫宁庄重地点点头，“有道……”

　　“他们比你想的疯多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刘人语攥紧拳头，克制住它下一刻不出现在紫宁脸上。她洗了两遍澡，直到现在还能感觉到自己腰窝里黏糊糊的汗意，想起收到岩间堡来信时的惊恐，想到紫宁躺在岩间堡地牢上，波克贪婪的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幽绿眼珠，想到自己全力保持平静说明预定日期仍未来临，紫宁在森林里留下太多痕迹，现在并不是制造她消失的好时机，那一刻那颗贯穿全身淌到腰窝的冷汗。“要不是……”

　　刘人语意识到什么，突兀收紧嘴巴。

　　“你救了我，对不对？”紫宁仿佛没听见，只是自顾自微笑起来，露出一排牙齿。

　　“你不会只是为了试探我会不会救你？”刘人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等一下——”紫宁慌忙拽住刘人语来不及离开的右手拉近，慌不择路地拥住她的腰收紧，刘人语的愤怒被突然打断，一时僵持住不知道做什么。

　　“不是刻意试探你，你听我说。”紫宁开口。“我没有求死。我有安排别人在家里等消息，时间拖久了他们一定会去岩间堡找我的。以前的案例，死去的贵族都是失踪了几天才发现尸体，我想他们不会短时间杀掉我。”

　　“我哥哥被发现的时候，浑身惨白，心窝内陷，一点血色都不剩。他的手腕被指甲乱掐划破，但手上一点血也没有。所以，不管是什么巫术，都一定是要活祭品，女巫才能施法。和巫术沾点边的人，猎巫行动里都已经除得很干净了，除了……”

　　“除了我这个一直被藏起来圈养的女巫，正好处于你们的监视下没有离开维尔斯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岩间堡，是吧。”刘人语机械地说。“什么时候怀疑我是女巫的？”

　　“可以放开了。”

　　紫宁有些讪讪地松开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常用这招吗。”

　　刘人语继续没有情绪地问：“我是凶手的女儿，距离这么近，不会反感吗。”

　　紫宁半张开嘴，似是困惑，语塞了好久。

　　“接下来要问吗？我做了什么？来维尔斯特干嘛？岩间堡的薄弱之处？”刘人语苦笑的样子好像可以轻易撕碎的陈旧衣帛，仅剩的一点点小心谨慎和歉疚都在慢慢抽干。“问吧，虽然我们没什么信任，但我不会骗你的。”

　　“……”紫宁郑重其事地注视刘人语躲闪的双目，刻意柔和了语调，无奈感慨，“我在岩间堡还是很有收获的，在他们给我打药之前。”

　　“他们真的要跑了，趁现在灾荒想去投靠南方的王室，连家里的佣人都遣散地差不多了。杀人证据都在岩间堡地下，我们在沼泽里，挖出来一具女尸，准备借口巫术把岩间堡老鬼逼出来。”

　　“你本来也不是岩间堡人，你可以消失的，你明白吗。”紫宁恳切地解释，“不能怪你，你也有一点错，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义的审判者。虽然侵袭岩间堡根除恶魔，是避免以后更多无辜人受难，但我最强烈的愿望也确实是同态复仇，不过挽救无辜可以让我做得更问心无愧。”

　　刘人语岿然不动，紫宁的语气也沮丧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留在岩间堡这么久。其实我只想问你，他们威胁你的是什么东西？如果你愿意的话，在我们攻入岩间堡之后，我会帮你找。”

　　“……你可以放心离开的。”

　　刘人语最后一层固执也消解了。“只因为我也厌恶波克就信任我至此，根本不必。”

　　紫宁依旧郑重地注视着自己，不带有攻击性和排斥，只是平缓地阐述一个她所认可的事实，意味已经和她的骑士承诺一样显然：“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你有一双会流泪的眼睛。”

　　说完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故作神游地眨了眨眼睛。

　　刘人语想，世界上的一切都很匆忙。暴风来临很匆忙，母亲离自己而去的时候很匆忙，东奔西走执行计划的时候很匆忙，与紫宁相遇、拥有这点微渺的信任，也很匆忙。

　　因此她也匆忙告退匆匆逃离，为了和那双诚恳的美丽眼睛的离别，流下一滴匆忙的眼泪。

　　在医生劝诫下，紫宁去镇上医馆接受更精细的康复治疗。鉴于紫宁抗拒医嘱和药丸太厉害，与其说劝诫不如说绑架，邓克架着剑走在紫宁身后的姿态好像是要加急把她送去做断头台颈部按疗。

　　在紫宁的马车离开的同时，岩间堡的车队也从北方之地出发，同时带了一封写了一半的、辞藻华美的书信。

　　“你的写法真是一贯夸张呢。”刘人语说。

　　“当然。”绿眼睛的男人面带瘆人的笑意，不住端详刘人语，“看，我和你一起写完的邀请函，现在用蜡封好，没有人可以有篡改的机会哦。”

　　“那么我们启程回家吧。” 男人吐词宛如蛇吐信。

　　紫宁忍了三天匆忙赶回家，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

　　“刘人语回岩间堡了？！“

　　骑士长邓克说：“没有太大意义的陷阱。即使失去第一人证，您已经确认的岩间堡地下，遗留的巫术痕迹足够对岩间堡一族处斩了。”

　　“没有必要接受他们的邀约挑衅。”

　　紫宁沉默了半天，问：“邀请信呢？”

　　于是去见维尔斯特公爵，庄严而肃穆地端坐在书桌前，对紫宁的要求似乎早有判断。

　　“有两份信。第一份是很普通的邀请我们去岩间堡参与茶会的邀请函，背面不成体统地粘连了另外一份。特别邀请你明日凌晨四时前往岩间堡，至少会见刘人语最后一面。日期上是如此，今天早上送来的信。”

　　“哪有这种事件的讨论会，根本就是明目张胆。”紫宁皱了皱眉，“而且看来您应该对庄园的医疗系统再做管理了。”

　　“我也如此察觉。”公爵稍作停顿，“还有一封特别为我准备的信，我在拆邀请函时在封蜡刀盒子里发现的——宣称自己拥有岩间堡所有直接罪证，希望我不管何时，在岩间堡的邀请时间前直接组织进攻。”

　　“并且要求绝对不能让你出现在岩间堡。你觉得可信吗？”公爵问。

　　“不管怎么样，我们本就已经订好攻击的时段，已和其他贵族联合好，没有必要修改计划。”紫宁沉着脸，“那么，这封密函里是不是有一句绝对不要告诉我这封信的存在呢。”

　　“我没有可以欺瞒你的借口。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以父亲的身份，了解你的决定。”公爵保持着贯穿始终的缓缓道来的口气。

　　“我不会只因为一个人阻止已定的计划。”紫宁连眼眸也没抬，“至于其它的，我会按自己的意愿选择。”

　　维尔斯特公爵，带着已预知的沉默沉吟良久，最终说：“好。”

　　“失去最爱的儿子以后委曲求全，假饰和我的冲突在暗地里支持我让我化为复仇的利刃，并且从始至终对我一点期望也没有。”紫宁恭敬敬礼，“我一直最敬重也最感激您这一点。”

　　岩间堡。

　　“我真的很惊讶！”波克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哈哈大笑。“回想一下我们用过的手法，这么多胁迫、诱惑和瞒天过海，但你依旧是如此有创造力！”

　　刘人语稍微舒展了一下自己栓着铁链的脚腕，四周观察了一下接待自己的塔楼：只有一扇门，矮小的窗户悬挂在石壁上四米开外。“有必要做戏做到这个地步吗，哥、哥。”

　　“那当然，苦肉计必须从始至终才行，不然那个维尔斯特怎么会相信呢。”波克耸了耸肩，又咧长嘴角，“不过不信也行。你一开始和我说引狼入室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没想到诱饵真的可以制造。”

　　“信应该在今早送到，等那个维尔斯特从镇上返回，知道信快马加鞭赶过来，应该恰好就是凌晨的时间点吧。真期待。”

　　刘人语面色凝重。“如果不现在离开的话，岩间堡会被彻底包围的。”

　　“很重要吗？”波克的笑容近趋疯狂，“我的心脏已经赶来了。”

　　“不会…你已经推翻公爵了吗？你这是完全抛弃岩间堡了？”刘人语微微睁大眼睛，“你把我的信改成什么样子了？”

　　“我很不愿意让你伤心的，真不想说啊。”波克娓娓道来，“让我来赌一赌，傲慢的维尔斯特愿不愿意冒险呢。”

　　“……你会杀掉我么。”刘人语愤怒地呲牙。

　　“我们的交易定好了！你看，你妈妈留给你最后的遗物，你的心脏在这里呢。”波克扬头大笑，“我怎么舍得，我的小女巫。”

　　波克走后刘人语愤怒地扯了扯脚上的铁链，金属碰撞声在空无一人的塔楼里回响，空气中弥漫淡淡的令人眩晕的苦氨味。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讥笑这个请君入瓮的牢笼。

　　连守卫也没有，不知道是早已遣散还是调去守城堡了。波克这个嗜血的疯子。

　　“你看看我…我也快疯了。”刘人语抱着头低喃。“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克制不住地不想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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