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水珠华

　　次日清晨，载着颜裳的马车缓缓的向赤火的首都白焱驶去。由于颜裳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透，再加之双眼失明，依风和抚柳便一同前去，路上也好照料。
　　赤潋滟没有一起坐上马车而是独自骑马跟在旁边。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颜裳的侧脸，阳光投射到他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像是上好的雕玉。
　　马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初夏的绿意在整个山林间得到充分的体现。由于出来的人不多，路上大家的话也不是很多，这树间的蝉鸣更加显得突兀。颜裳侧耳倾听，双目失明使得她的听力越发的聪灵。远处小溪划过河床上圆润的石子，还有樵夫在山里砍柴时的和谐的歌声都可以清晰的听到。
　　树间的叶子的清香与道旁野花的芳香被风满载着扑进了他的鼻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感觉到自己整个胸膛都胀满了新鲜的空气。淡淡的，清爽的，洗去了满心的阴霾。
　　他挪了下身子靠在车窗边上。
　　风迎面吹来，扬起了他的发，像是在绕他的痒一般，顽皮得不肯背来束缚，硬是搔得颜裳脸上痒痒的，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对这阳光路出一个恬淡的笑。
　　不知不觉的，已是倾城倾国之景，出尘的谪仙模样。
　　“裳儿，心情现下可好？”赤潋滟淡淡的开口，一路上他们都未曾正式的说过几句话。他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他对他则是找不到话题，所以一路沉默。
　　“恩。”
　　“裳儿可是喜欢这夏日？”他问道。
　　颜裳仰起头，双目依旧是黯淡无光，我说，“恩，是喜欢的。”
　　不待赤潋滟问原因，颜裳便开口解释道：“夏日是生命里最热闹的时候，没有春的繁忙，秋的落寞，冬的稳定，有的只是个热字。如飞蛾赴火般的轰轰烈烈。”
　　依风不解的问道：“飞蛾赴火不是会被火烧死吗？”
　　死吗？颜裳摇摇头，反驳道：“飞蛾赴火是它们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对爱的诠释，就算最终会死，那也是美好的，它们今生是满足的。”
　　抚柳笑道：“宫主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赤潋滟也挑挑眉：这点他早就领略到了，在那个七夕之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同样的，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见解，我只是说了我自己的想法罢了。”
　　依风嘟起嘴，小声的说道：“明明比我还要小……”
　　颜裳愣了会神，如果谁的幼年都像他这般，那么也会变得想他这般。那段黑暗的生活已经将他的性格定性，坚强而沉稳，但注定是怕死的。
　　越是珍贵的东西却是害怕失去，就因为这种心理他才会这么的怕死吧。
　　活下去就会有希望，就会发现生命的美好，诠释了自己想要诠释的东西，这辈子才能满足的死去。
　　“这……不是年龄的问题吧。”颜裳笑说，而后不再理会依风的抱怨，对窗外的人说：“主上是喜欢夏天吗？还是喜欢……那个沉稳的冬呢？”应该是冬季吧，这样会比较适合他的喜怒无常。而且赤火的夏可不敢恭维，听说每年都会有人被热死。亏得现在是初夏，要是再一个月出行可不是人受的。
　　赤潋滟目光眺远，陷入了回忆。就在颜裳以为他不算回答的时候，赤潋滟说话了：“有一个冬季，有那么个人，躺在雪地里，差点死去。他浑身是血，周围的雪全被染成了红色，三天，他在那里待了三天。还有一个冬天，有个人消失在一处冰封的悬崖上。”
　　“他们死了吗？”
　　“不知道。”他淡淡的说，隐含着点点的惆怅。
　　如果他没有死也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伤他至深的人就是自己，他还会再出来了吧。
　　活着也是要躲自己一辈子的，就算是下了黄泉还是永世不见的。

　　突然，赤潋滟的马停下来。
　　“有人。”
　　“何人在此，还不快快现身？”赤潋滟暗含着杀气，冷冷的说。
　　‘嗖’的几声，数十名黑衣人将他们的车队团团围住。他们手里的刀剑闪动着银白的光芒，这明显是猝了毒的。
　　赤潋滟稳住自己的坐骑，一脸淡定，临危不乱。这天下间想要他的命的人少数，但敢要他的命的人的人也就只有一个。赤永烨这么快就难耐不住了吗？
　　“杀！”
　　霎时，邺水宫的人和黑衣人混战在一起，依风和抚柳二人见他们人多也加入了战局。
　　一时间，双方打得不分上下。
　　混乱之中一名黑衣人将颜裳所在的马给杀了，马车失去平衡向一边倾斜。还来不及反应的颜裳从车窗翻过而出，左手臂在石子间擦出一道血痕。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口，颜裳便拔剑斩杀靠近自己的敌人。凌厉的剑气抹过来人的脖子，均是一剑封喉，动作干脆利落。
　　血迸溅而出，洒在他的脸上，温热着熟悉的味道。
　　颜裳依仗自己过人的听觉迅速的定出敌人的位置，然后不停的斩杀着敌人。
　　人群中他白色的身影沾着血色，不断的舞动，将死亡降落到黑衣人身上。
　　突然，他的身体被一只铁臂箍进怀里，只听见耳边数声的闷响，一切便归于平静。
　　这战斗已经迎来了结束。
　　“宫主，你没事吧？”
　　“属下办事不力，请责罚！”他们见颜裳一身的血，还以为他受了伤。
　　颜裳笑了笑，就算是失明了自己的功夫也还是在的，毕竟自己四年里可没闲着。他说道：“这血不是我的，你们还是起来吧。”
　　“都起来吧。”赤潋滟也开开说。
　　“是！”底下四人齐声应道。
　　颜裳的马车是不能用了，剩下的马匹也只有四只，而他们一共有六个人。这里离最近的城镇也还有几个时辰的车程。商量过后赤潋滟决定让依风他们四人起码现行，买到了马车再来接应他们。颜裳的身体还吃不消骑马的折腾，就刚才的战斗已经是消耗了他大半的经历。

　　别了依风等人，赤潋滟便拿着颜裳的手向前慢步走去。
　　山间的道路不是很平坦，大大小小的水洼到处都是，安静的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比率的树。当他们的脚步靠近时，水里的蝌蚪惊吓得四处逃窜，水不再平静，一片的浑浊。
　　渐行渐近，溪水的声音可以清晰的听到。
　　“主上是溪水吗？”
　　“前面有一处湖水，今晚在那里休息。”
　　“今晚要夜宿？”
　　“恩。”
　　颜裳一时无话可接，只得安静的跟着。他一步一步的走得很小心，忽然脚下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他中心一个不稳直直的撞进到了赤潋滟的背后。
　　“主上，……我……”他羞红了脸，不知所措。
　　真是没用，连个路也走不好。
　　“抬起头，我说过，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得卑微。”
　　颜裳抬起头，迎接到意想之外的赤潋滟的吻，冰凉的唇，带着冬季的落寞与萧瑟。
　　主上也是寂寞的吧。羞涩着，颜裳开始生疏的回应赤潋滟，颤抖着含住了他闯进来的舌，想要温暖他。
　　赤潋滟托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舌在口腔中翻搅，追逐嬉戏，满溢的津液从唇缝中慢慢流下，透着暧昧的光华。
　　“呼……”
　　赤潋滟满意的看着颜裳在自己怀里喘息，他琉璃似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缝。
　　“裳儿这是不生气了？”
　　颜裳坦然的说：“从来都不曾生气，只是您自己那样的想而已。”
　　生气又怎样，真么都不能改变，还不如让它过去，这样大家都好过。
　　赤潋滟一愣而后转笑，打横抱起颜裳，施展这轻功向湖边掠去。

　　黄昏的山林笼罩着一片的金黄，林间的倦鸟也开始陆续的返回树上的巢穴，各式各样的鸟叫闹腾着整个树林。
　　赤潋滟在湖边起了一篝火，两个人围坐在火边享用着打来的山禽。
　　颜裳的衣服已经洗过晾在一边的树梢上，他现在只穿了一件里衣，白衣黑发清爽而干净。
　　他摆弄着手里细长的蒲草，放在唇边，轻轻的吹奏。
　　清越的声音伴着点点的哀伤，时而如孤鸿飞过。有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之感。时而像是一阵微风刮过，轻轻的不带走一丝眷恋。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似梦似云，飘渺不定，一个长音过后，便是宁静。
　　曲子里的孤寂伴着山边的夕阳慢慢的沉入。山间安静了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颜裳的眼也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他的太阳不知在何处。
　　良久，赤潋滟从中回神，“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我娘。”颜裳抱着自己的膝盖，歪着头说：“娘亲的事都快忘完了，但是这首曲子却是没有忘记。”他甚至连自己母亲的样貌都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和蔼慈祥的人，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就连最后，也是笑着离开自己。
　　“为什么没有忘记呢？忘记了不是很好，这曲子哀伤的很。”
　　颜裳摇摇头，“娘亲说过的，就算是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要记得这个曲子。”
　　赤潋滟半合着眼帘沉思着，半响他才说道，“这首曲子可还有词？”
　　“娘说是有的，但是她没有记得，她说这世上总会有人记得的。歌曲嘛就是要有词才会完整。”说着，他再次吹响了手里的蒲草。
　　依旧是那首曲子。
　　“春水汤汤一时无涯柳絮轻软流水尽飞花
　　春雨楼头横吹尺八春衫洗旧客京华
　　春风浩荡目及天涯犹是少年风姿正飒沓
　　盏中泉水鬓边杏花赏罢拂衣家天下
　　三分醒弦挥风雅七弦醉剑指潇洒
　　摇曳几点寒星水云半斜 夜如水谁人长提系马
　　昔日天下今天涯……”
　　赤潋滟伴着他的曲子唱起了尘封在脑海里的歌词。他的声音婉转而轻扬，透着些许磁性，虽不是天籁之音，但也足够叫人心弦一动。
　　一去唱罢，颜裳惊喜道：“主上怎么会的？”
　　“故人所授。”他淡淡的答道。
　　“江湖谁与问零丁 几回驻马看潮平
　　此心若得一株雪人生何处不清明”
　　颜裳听后，不禁问道：“主上的心心可是想夺得这个天下？”
　　“……不……”
　　“那邺水珠华是为了什么而存在？”他从来都不知道赤潋滟建立邺水珠华的用意。是统一江湖还是为了扬名立万流芳百世？
　　人生莫不是追逐一个个虚幻，当幻想成真时，又会有另一个新的来填补，如此的反复直到有一天自己在也走不动的时候。
　　“这天下本来就是我的。”他说：“但是在我的心里没有这个天下。”装着的满满的是对一个人的眷恋和亏欠。
　　颜裳一愣，他早就猜到赤潋滟绝不是一般人，。‘赤’是国姓，只有皇族的人才会有的姓氏，赤潋滟十之八九也是个皇子。
　　“裳儿，不用去想这些，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余下的是我要做的事。”
　　“现在的我很是没用，连个路也走不好，还能做什么。”他想起了素白潜对自己说的话：邺水珠华不留无用的人。
　　赤潋滟坚定地说：“不是的裳儿乖乖的呆在我的身边就好，等得到了解药你还可以做很多的事。”
　　“恩。”
　　靠近赤潋滟温暖的胸膛，颜裳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没有看到，他也看不到，在他头上，那人的眼眸是那样的寒冷，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裳儿，不论你是他的代替品还是其他什么，今生今世你是休想逃开我的身边。
　　裳儿，裳儿……你是我御寒的衣裳，没有太阳的照耀最起码还要有可以御寒的衣……
　　你是我的衣裳。

　　那是一场十年一遇的大雪。漫天的雪白普遍了整个大地，他在冰封的大山上搜索着一个蓝色的身影。其实就算再大的雪也不会怕找不到那个人，只要跟着雪地上覆盖不去的红痕就可以了。
　　浑身的伤口，还有手脚的断经处的伤口，他是绝对跑不了。
　　颜渊，为何要逃，难道自己还不够爱你吗？付出了那么对还是不够吗？还是说你在怨我伤害你？这可怨不得我，是你自己不听话，妄想从我的身边逃开。
　　血迹在山崖边上凝结了一圈，有一个蓝色的人影俯趴在雪地上一动未动。墨色的长发自爱漫天的狂风中飞舞，迷乱且妖异。
　　“渊，终于找到你了，快和我回去吧。”这似乎是在恳求，声音颤抖着像是被这寒风冻的又像是在害怕。
　　不要……
　　“滟儿，不还是不肯放弃吗？”
　　“当然。你跟着我有什么不好。父皇哪里比得上我，他能给你的我可以加倍的给你！”
　　“够了，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再说我和你父皇不是你想的那般！”
　　“不要再解释了，这些托辞我都听厌了，再说一次，和我回去！”
　　他慢慢的向崖边的人靠近，身后是数百名手持弓箭蓄势待发的精兵，寒光的箭头直指颜渊的要害，只要一个命令，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万箭穿心而死！
　　“不要再逼我了，我们是不可能的，收手吧，滟儿，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原谅你杀害婉秋的事……”
　　“住口，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贱人！她那里配得上你？要是早知道你会如此的在乎她，当初就应该连那个小畜生一起杀了！这样也好断了你的念头！”
　　蓝衣人神情哀伤到了极致——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孩儿……不要怪为父狠心将你抛弃，这也是迫不得已……
　　晌儿……愿你如正午的太阳一般，永远的耀眼永远的坚强……
　　狂风大作，将地上沉积的雪卷到半空，扑打在人脸上刺痛着。
　　“……晌儿……”
　　“渊！！”
　　赤潋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挽回他飘落的身体，但只留住了他一截断袖。
　　你还是不要我的爱吗？
　　那不是我想要的。
　　可我呢？付出了那么多只能是付诸东流吗？
　　对不起，这份情无法给你回应。
　　不要说这三个字，你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个冬季，雪下得特别的凶狠，寒冷的风凌烈着大地，笞达着所有的生灵。
　　冬是寂寞的，他的寒冷叫人敬畏。但就是因为如此，才会最讨人厌。
　　无法得到的东西最终变成了人生中不可能实现的虚幻。
　　颜渊，奈何桥上的柳树下你会留下自己的身影还是不带一丝眷恋的走过？
　　不会留下吗？

　　怀里的人在睡梦中挣动了一下，深埋进那温暖的源泉。
　　如此的想象，就连睡觉的样子几乎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是因为相同血脉的关系？还是说这是你的轮回？
　　一瞬间，赤潋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他分不清他和他，是不同的人还是那个人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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