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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树叶
前面说过我的两个堂哥非常懂事,大堂哥成绩不错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叔叔婶婶非常面上有光还为他办了小宴,我爸是沉着脸去的黑着脸回来。估计宴席上被叔叔嘲讽了,他醉醺醺坐在椅子上,我妈去脸盆里洗好毛巾端来给爹擦脸,他胡乱的擦了两下把毛巾丢进脸盆里叹了一口气,斜瞪着酒醉后发红的眼睛对着我妈说:“人家有俩个好儿子!你看看你!”
妈愣住了,这么多年她为这个家呕心沥血、起早贪黑,赚钱的同时还要抽空喂鸡喂鸭喂猪,可仅仅就因为她没有生个儿子就在邻里受尽嘲讽,就此低人一等。
说到这儿,我想起姐跟我描述的一件事,我妈和村里有户人家一直不和,小时候去她家拜年回来妈都要问我细节,问那户人家女主人周伯母对我咋样。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周伯母是十里八乡的嘴毒之人,脾气也十分古怪,嫉妒心重,她专门说那些寡妇、鳏夫、丢子丢女、领养、离异、重组家庭之人的是非,我家那时候也是最早富裕起来的人相当于就处于八卦的中心点,每次妈路过她家,她都做出十分奇怪的动作。
两只手放到两腿下,发出母鸡“咯咯咯咯”的声音,然后又做出母鸡弯腰扇翅的动作转圈圈,随后叉腰大笑。
妈每次都视若无睹,但这样只换来她的变本加厉,在领养我姐的第7年,她有一次跟我姐回家的路上经过周伯母家,周伯母再一次做出了这些动作。
妈忍无可忍,下了坡对我姐说:“你在这站着别动,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慌。”说完,她冲上坡一把拽住正在怪叫的周伯母头发,往坡下狂奔。
姐呆住了,周伯母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骑着三轮车卖肉的李伯伯大声叫喊:“灿老板灿老板!快出来!你家婆娘和周家婆娘打起来了!”
“哎呦!周工周工!你快来啊!来人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周伯母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她万万没想到我妈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她缓过神了骂骂咧咧起身:“好啊好啊,你这个不出蛋的母鸡!我打死你!”说着冲上去。
“来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妈大步冲上跟她扭打起来。
这时候双方的男人都已到了现场,但都默契的选择了袖手旁观。
卖肉李伯伯:“你们俩大男人怎么都不扯架!老晚!周家媳妇!别打了!别打了!”
李伯伯上去阻止,他跟我家的关系好,我妈是他的大主顾,他扯住我妈双手:“别打了,别打了!老晚!”
“啪啪!”我妈脸上挨了周伯母两巴掌。
她挣脱开李伯伯的手要反击,又被李伯伯抓住:“别打了别打了!都停手!”
周伯母“嘶啦!”一声扯烂我妈衣服下摆。
妈怒了,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老李,你拉偏架是不是?!我到底帮我还是帮她!我干死你娘的!”
李伯伯意识到不妥了,他讪讪地把手放下,退到一边。
没有李伯伯的捣乱,妈终于占据上风,她一把把周伯母推到了一个岩石坡下面,这个岩石坡有点高度,下面都是碎石一不注意重伤免不了。所有人都吓一跳,她家男人连忙跑过去,幸好周伯母没受什么重伤,只是狼狈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她怕了再也不敢吱声了。
妈这一辈子前三十年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受尽了冷言冷语,这件事是她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甚至到了快70岁还在津津乐道,仿佛她打赢的不是周伯母,是封建思想的毒瘤,是旧社会的痼疾。
时隔十四年万万没想到在她有了自己孩子后,又因为生下的不是儿子受到了丈夫的谴责,她的眼神透露出了悲愤、伤心、失望最终又都沉寂了下去,她蠕动了两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在旁目睹一切,怒火中烧。
我厌恶我爹的行为,这么多年在父权的压迫下我终于奋起反抗,十三岁的我唇舌回击:“人家有俩个好儿子,你也生俩个啊!你生十个都行,自己没本事生不出在这里羡慕别人,怪谁!”
爹站起来抄起刚坐着的板凳朝我呼来:“老子打死你这个牙尖嘴利的!”
妈连忙扯住,我逃到了同学家里连续两天没有回家。
我这时候已经知道所有人都拿我和俩个堂哥相比较,且乡下人对我家的恶意很大,富的时候嫉妒仇富的居多,没落时墙推众人倒居多。
那些闲言碎语时不时就冒进我的耳朵里。
俩个堂哥会读书叔叔逢年过节常常在我爹妈面前说:“自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士、农、工、商。商最低下。”
这时候姐姐已经上高中了,我们一家人听到这话都非常不舒服,我年纪也还小不知道怎么反驳,我姐心有城府但她选择了沉默,我爹和我妈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老公的弟弟,又当着孩子的面他们不做口舌之争。
叔叔婶婶看我这一大家子沉默了,笑意爬上眼角。
大堂哥比我大俩个年级,我和小堂哥一个年级,这时候还没中考,我在大了之后常常去找小堂哥玩,关系也有所缓和。有一次碰上他在楼上写作业,婶婶和邻居正坐在桌子前绣一副山水图,我非常清晰的记得那一天,
婶婶说:“你别去打扰你哥学习,你也要好好读书,别到处玩。”
我“哦”了一声
她又说:“现在还小不好好读书以后怎么有出息?”
我又”哦”了一声道:“和你没关系。”
她又说:“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你爸爸妈妈年纪大了,少让他们操心,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你也该懂事些了。”
我沉默不语脸却发红了,我看了看邻居伯母希望她能帮我解围,我坐立不安想走,可是屁股却像生了疮一样动不了。
邻居伯母察觉到我的想法,故意问针线岔开话题,但又被婶婶把话题拉了回来她又说:“你俩堂哥我从小就没操心过,我和你叔叔常年在外,我俩为了赚钱都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们身边只有她奶奶照顾他俩,你从小就受尽父母宠爱,你爸妈做成这样也十分不容易了,你不努力报答他们怎么行。”
“唰”的一下,我感觉有一把火在燃烧,烧的我浑身冒汗,我觉得她这样说我我十分尴尬但又觉得她有道理。
可是是我不想读书吗?最开始我的成绩也非常的不错,班级数一数二,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我开始懂事的时候、从我被那个老师冤枉的时候、从我事事被人拿来和俩个堂哥比较的时候。
我不是不想读书,我曾跟我爸妈说过我要去别的学校读,我不在家附近的学校读,我讨厌学校老师的嘴脸,我也讨厌我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无限放大,我做好事没人知道,我做了不好的事被到处传播、被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这时候的我什么也不懂,也无法表达内心真实的感受,我只感觉跟她的交流让我压抑,我憋了半天说:“我读不进去。”
婶婶:“读不进去就努力读,你不努力怎么知道自己读不读得进去,别到处疯玩,静下来多读点书,不为自己也为你爸妈着想。”
多么谆谆教导的一番话,如果忽略掉她眼神掠过我时的讥讽,忽略掉她语调里的得意,我几乎要泪洒当场。
我即尴尬又愤怒,我不知道是怎么结束这一场打着我好实则是凌迟的交流回到家中的,我妈看出我的不开心,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不喜欢婶婶。”
“为什么?”
“她嘲笑我不给我面子。”
“怎么嘲笑你了.”
我一五一十的把婶婶的话说给了她听。
“你婶婶是对的,小孩子要什么面子!你婶婶教育的对你要听进去!”
一种无力感在小小的我身上蔓延,我明白了。小孩子的话和感受从来都不会得到大人的重视。
或者我在这个家里也从来都不会受到过重视。
按理来说,老来得子的那个孩子都会受到父母的宠爱,可是我感觉我没有被他们宠爱过,这个村里的所有人都在关注我爸妈对我和我姐是什么态度,我爸妈有没有偏心,对这个领养的孩子和对那个亲生的有什么不同。
我爸妈做的太好了,无论是从生活起居还是教育付出都让人找不出毛病,甚至对领养的姐姐还更加的关爱和照顾。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姐姐是领养的事情,但是在班级上也听到其他人对我说:“你姐姐是捡来的!”
我回去问妈为什么同学那么说,我妈就说:“你忘记了,你才是我捡的,我从河里捡的。”
我问:“那姐姐呢?”
妈:“你姐姐是亲生的。”
我好不沮丧,可是又觉得一切都有了理由。我是捡来的,那他们不爱我也是很正常。
过后第二天妈就夜访那位同学家,后面班级里再也没有说过我姐是捡来的类似的话。
总之我小时候非常非常羡慕姐,我好几次对她说:“姐姐,我真的好羡慕你,爸爸妈妈从来都舍不得打你骂你。”
姐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话,她说:“打是疼骂是爱,爸爸妈妈打你骂你才证明对你有期待有爱,只有没有期待不爱的孩子才不会被打骂”
爸妈听了之后好像没什么反应,但我妈从此之后把:“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没人爱。”编成歌谣在嘴边唱了五六年。
爸妈的偏心明目张胆,都偏向了那个被领养的孩子,无可指摘。可这些乡下人啊,常有颠倒黑白、脑补事实之人,他们说:“灿凡夫妇肯定是偏向自己亲生的,如果不溺爱那个亲生的,为什么那个孩子会变得这样嚣张跋扈、变得这样不爱读书爱惹事?”
“为什么领养的反而懂事听话,反而像个真的大家闺秀?指不定人家孩子背地里吃了多少苦呢。”
可是事实呢?因为这些闲言碎语,爸妈一刻也不爱我也不敢爱我。
我爸妈是盾,我是他们用来攻击他们的矛。
回顾我的小学和初中,好像只有短短十年的上学时光,可我却觉得这十年在我的人生占比很大很大,在这十年里我对世界的认知基本都是沉重的、尖锐的、灰色的、混淆是非、黑白不分的。我像希奶奶家门前的银杏树叶,我不是它色彩鲜明的样子,我是它落在地面上无人打扫无人拾起,是它逐步降解自腐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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