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臣

　　尉迟衡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元溪仍是那个清贵的玉阑太子，素白色的衣裳披裹着清冷的月色，正对着他微笑，眼角眉梢都浸着温柔。

　　尉迟烈安二十三年。

　　“听说这次，是玉阑太子出使尉迟？”通往朱雀殿的长廊被建造的曲曲折折，让尉迟衡颇为心烦，他步履匆匆，脸上是成忠少见的焦急神色。

　　“是，殿下，您刚从晏州回到万世，陛下还没来得及派人同您说呢。”成忠一边快步跟上，一边应声道，“这次是玉阑为答谢尉迟愿意开放马匹贸易，特地派来玉阑使者到尉迟拜访。”

　　玉阑这个地方，与其说是个国，倒不如说是个大城。玉阑有一主城仙歌，十二属城环绕仙歌而建，此地盛产阑玉，世世代代依靠出售阑玉为生。坚硬的阑玉可以制作成兵器，柔韧的阑玉可以淬上毒药做成暗器；有特殊成分的阑玉可以入药；色彩斑斓的阑玉则是九州贵族喜爱的装饰品。

　　玉阑人个个容貌俊美，能歌善舞，性情温和，且崇尚一夫一妻制，在九州素有美名，流传着“玉阑城里玉阑仙”的说法。此番玉阑作为谢礼所进贡的百箱阑玉，若折合成钱币，少不得要十数万两黄金。因此尉迟烈龙颜大悦，在朱雀殿设宴为玉阑使者接风洗尘。

　　尉迟衡默不作声，眉头蹙着，满是心事的样子。

　　成忠见状，叹了口气，道：“殿下，是他。玉阑太子，元溪殿下。”

　　尉迟衡脚步猛地停下，身子晃了晃：“......元溪......？”

　　“是。”成忠颇为无奈道，“那位小殿下，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呢。想来殿下，已经有四年没见到他了吧？”

　　“......四年了？”尉迟衡垂下眼睑，“日子过得真快。”

　　“殿下不必感伤，故人重逢，应该高兴才是。”成忠笑了笑，“听说元溪殿下这些年出落得越发风采，文武双绝，十四岁便能在朝堂上舌战百官，是一位很好的储君呢。”

　　“成忠，本王......”

　　“殿下放心，玄色的衣裳很衬您。”成忠跟在尉迟衡身边久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成忠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元溪殿下会喜欢的。”

　　朱雀殿。

　　尉迟衡匆匆赶来时，玉阑的使者还没有到。他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指腹摩挲着瓷杯，频频向殿门方向打量。

　　坐在他身边的尉迟嘉少见尉迟衡这样的期盼神色，好奇问道：“四哥，你在找什么呢？”

　　“没什么。”尉迟衡收回了目光，“......随便看看而已。”

　　“我还以为四哥在等着哪位心仪的佳人呢。”尉迟嘉打趣道，“之前沈老将军还向父皇提过，想把孙女送到溯玉王府做王妃呢。”

　　“父皇已同我说过。”尉迟衡神色淡淡，“大抵年末就要完婚了吧。”

　　“啊？我怎么不知道？父皇都没说过的？”尉迟嘉颇为讶异，随即又笑道，“那我便先提前恭喜四哥了。听说沈家小姐姿容秀美，四哥好福气。”

　　尉迟衡浅浅颔首以示回应祝贺。

　　礼钟声响，参与宴会的贵族臣子都落了座。尉迟烈从后殿换了衣服，施施然倚靠在龙椅上。

　　“宣玉阑使者吧。”

　　传话的宫人将旨意传达到殿外，便引领着使者入殿。

　　玉阑人在隆重场合下着的宫服皆是白色，一队使者踏进殿内，宽袍大袖衣袂翩翩，倒真是应了那句“玉阑城里玉阑仙”的说法，直教尉迟的这些贵族臣子看得双眼发直。待使者停了步，朱雀殿内都萦绕着丝丝清冷的异香。

　　“玉阑元溪携使者拜见陛下。阑玉神女赐福，愿陛下万安。”

　　元溪立在人群中，率领使者请安。玉阑的见礼也很特别，行礼时双手交叠高举头顶，屈身垂首后又作双翼状落于胸口，以示无上的尊敬。

　　尉迟衡正襟危坐，目光尽量放得平和沉稳，淡淡地在人群里巡梭着元溪的身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置于双膝上的手指正不自如地微微蜷缩。

　　“玉阑从古至今皆有以歌舞祭祀庆贺的传统，于是父皇特命元溪献上一支剑舞，一来祈愿尉迟万年屹立，陛下岁岁长青，二来答谢陛下于朱雀殿设宴之恩。”

　　元溪被人群簇拥着，尉迟衡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在得到了尉迟烈的允许后，元溪击掌为令，两队白衣乐师抱着玉阑各色乐器自大殿外鱼贯而入。琴师抚了全弦，簇拥着元溪的白衣舞姬应和琴音旋转着散开，殿内广袖翩翩，恍若仙境。待广袖落地，尉迟衡才看清他朝朝暮暮思念了四年的人。

　　长发用发冠高高束起，发辫上嵌着白玉，绣着银纹的白衣层层叠叠，清贵庄重却不显臃肿，反倒是衬得主人身姿高挑。

　　皮肤白皙，眉清目浅，额头用白色妆料隽画了代表着玉阑的图腾花纹，平白增添了几分神秘清冷。这样的相貌，浓一分透风情，淡一分显薄情，他却生的刚刚好。左耳坠着的阑玉，映照着殿内的烛火流转着璀璨的光。

　　好一个清贵温柔的玉阑太子——元溪。

　　尉迟衡有些感到恍惚。他初见元溪时，元溪才十二岁。那时元溪已生的瓷白清秀，尉迟衡便知道元溪长大后定会是个清隽公子。只是没想到，时隔四年后重逢，年仅十六岁的小殿下会出落的如此风姿绰绰，教人移不开眼睛。

　　佩剑清流在元溪手中肆意翻飞，纷杂的舞步应和着铮铮乐音，仿若雄鹿跃林，蛟龙纵海，刚劲柔美之意并现。随着乐音渐渐急促，白衣舞姬向殿中央迅速聚拢，围绕着元溪同时抛出广袖。与此同时琴弦怒鸣，乐音戛然而止，元溪将清流挽了一个精巧好看的剑花后，负其于身后微微垂首，覆着薄汗的脸庞上满是稚嫩的意气风发。即便是少年人的骄纵恣意，在元溪身上也掺糅了三分谦和。君子如玉，大抵如此。

　　殿内众人皆是愣神模样，良久才回过神来，还算清明的便稀稀疏疏的拊掌，其余人便木着眼神直直盯着元溪的笑容。谪仙作舞，是能勾人心魄的。

　　元溪听得殿内几近无声，并无喝彩叫好之意，便只觉自己技艺不精，侧身行礼致歉：“元溪拙艺献丑，各位见笑了。”

　　“元溪殿下哪里的话，”尉迟烈见元溪误解，连忙摆手，“早闻玉阑歌舞精绝，尤以祭祀之剑舞出众，白衣朔朔仿若仙人。今见元溪殿下作舞，方知传言非虚啊！”

　　尉迟烈称赞完毕，立刻引来众人附和。

　　“陛下所言极是啊。”

　　“元溪殿下一舞，当真是合了九州流传的‘玉阑城里玉阑仙’的说法。”

　　“老夫自问九州歌舞所见不少，可元溪殿下的祭祀剑舞，堪称九州首绝，无人可以比拟！”

　　“想不到玉阑太子殿下年仅十六岁，剑术便可如此精湛！”

　　“风姿绰绰，武艺精绝！”

　　闻言，元溪轻笑道：“陛下谬赞，此舞在玉阑人人可作，元溪并非上乘，承蒙陛下及各位抬爱了。”

　　言毕，尉迟烈示意元溪落座。元溪的席座在右侧，正好和尉迟衡的席座相对。见对面玄衣青年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若有似无地打量着自己，元溪便拢袖执起酒杯，对着尉迟衡遥遥相敬。尉迟衡睫羽抖了抖，执起酒杯颔首示意。两杯酒被同时饮尽。

　　身侧的尉迟嘉看了看擦拭唇角的元溪，对尉迟衡道：“四哥，这位玉阑的小殿下，嗯，太子殿下，生得好生漂亮啊。”

　　尉迟衡侧首，并未应声。

　　“眉眼弯弯得如此爱笑，定然性子极好。”尉迟嘉手支着下巴，又偷偷打量了几眼，然后便万般肯定道，“真的很好看！四哥，我好喜欢他啊。”

　　尉迟嘉生来受宠，心性纯善若小孩子一般，喜欢厌恶之意流于表面不加分毫掩藏，对尉迟衡这位四哥也是信任非常，言辞经常不经思考。

　　“胡诌些什么。”尉迟衡神情淡淡，执着瓷杯的指节却捏得发白，“尉迟美女多如砂砾，再不济便是在九州你任意挑选，岂能没有比得过他一个男子的？”

　　对于元溪，尉迟衡是最不想，也最不能让他人染指。那是独属于他的，历经了四年的秘密。

　　而他人，尤是指琉璃王尉迟嘉。他已经从他身边剥夺去太多太多，从小到大，每一次，每一次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残忍地拿走他想要的，却偏偏一点罪恶感也不自知。尉迟衡最厌恶的，便是他这副天真又无辜的样子。

　　“四哥在说什么啊。”听了尉迟衡的话，尉迟嘉便笑，“我说的又不是那种喜欢嘛。我只是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生得好性子也好，很是惹人喜欢，想结识一下便好了。”

　　听了尉迟嘉的解释，尉迟衡的神色却没有好转，依然覆着一层寒霜。他抿着唇，眸色缓缓地沉了下来，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暗颜色。

　　尉迟嘉倒是不会察言观色，仍在一旁絮絮叨叨，每一个字都如锋利的刀刃一般能在尉迟衡的心脏上划出深深的血痕来。

　　“等一会儿父皇散了宴席，我就去拜访这位太子殿下。四哥，你说我要不要带份见面礼啊？带什么好？想来金银玉器这些俗物应该是入不了这位殿下的眼的。嗯……就带那把我新得的扇子吧。四哥觉得呢？……四哥？！”

　　“都好。”尉迟衡眉尖紧蹙了一下，淡淡应道。

　　得了尉迟衡的“肯定”，尉迟嘉的眼睛亮了起来。正巧元溪的目光扫过这边，尉迟嘉便对着元溪挥手。元溪到底也是小孩子，看着笑容灿烂的尉迟嘉，微微侧首回礼，唇角浸着温柔笑意。

　　这一幕被尉迟衡尽收眼底。他放在案桌上的右手捏紧了瓷杯，深厚的内功将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杯子内壁出现了裂痕却还堪堪保持着完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