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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庆宁三年,中都雨水格外多,夜间猛,拂晓渐收。
出门右转,回廊尽头,秦钟驻足等待,手中拿一把新油纸伞。内侍微微躬身,双手向魏溪亭呈递雨伞。
屋檐滴雨,形似珠帘。魏溪亭交代几句加强安保之类后,随师父离开。
沉默一路,到奉贤门,秦钟往北去御书房谒见,再次问徒弟,是否当真决定破釜沉舟,若有顾虑,自己将不在皇上面前提半个字。
魏溪亭颔首低眉,表明决心。
“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公主信奉的理念就是如此。倘叫她孤身赴燕,怕会以死明志。公主殁,北燕定以此为由,挥师南下。”
面对北燕挑衅,先帝与青山君素来奉行强硬策略。秦钟相信徒弟所言。
“皇上打定主意止战和睦,休养生息,你拖延时间,也阻止不了公主赴燕。这般大费周章地赌,求什么?”
告诉她,并非人人弃她不顾。她看见希望,自不会求死。
魏溪亭压住内心真实想法,杜撰借口:“为南凉颜面。”
一只脚踏进棺材之人,哪看不出徒弟心思?秦钟没有戳穿。
“我拜见陛下后,离宫见故友。你回去歇息,不必跟着我。”
“是。徒儿今晚在浮生酒楼设宴,为师父接风洗尘。”
秦钟点点头,负手离去。
立身奉贤门外,直至师父消失在长廊尽头,魏溪亭才折回住处。
十岁离家,常年驻守边关,几乎没回中都。新帝入主,他奉命统领御林军,住北苑值房。难得休沐,基本都回林州私宅。
义父魏荣或亲自请、或托人劝。三番五次,他不好拂义父面子,勉强回去吃个便饭。来去匆忙,从不留宿。
奔波一宿,风寒未愈,委实困顿。到北苑住处,属下备好了热水,沐浴罢,和衣而卧。
因为发热,眼睛视物模糊。面朝门窗侧躺,无意间扫见书架。
卧室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拔步床、一张长形案桌、一把凳子,以及窗边那一壁七层书架。架子底部有三个抽屉,都挂着锁。
最右边那个屉子,藏着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那儿,装着一封信,纸张泛黄,墨迹干枯。
七岁重生归来,那封信就在枕边,随他赴过苍凉边塞,也入过深宫大院。
信上记着:
“南凉中都,魏氏七郎,生于黑暗,行于刀锋。本不喜杀戮,奈何终不得法。
郁郁之际,得遇书音。引我见曙光,带我出深渊,替我谋前程。
我爱她所爱,求她所求。但见姑娘笑靥,便觉从前所受苦楚不值一提。
她一生爱国、忠君、护民,不曾做过坏事。苍天不仁,逐她背井离乡。
庆宁三年,五月三十,我于边关城楼,目送她只身赴燕。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渴望权力。
然,时不待我,天不悯人。
她死于赴燕后第六月。
世人诓之弃之,我信之误之。
纵使情深刻骨,奈何命运不济。这一生,我行差踏错,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护不住国,护不住她。
前尘往事不可追,唯愿来生赴坦途。
若有来世,我愿行于时间之前,带她绕过荆棘。我会把所有偏爱予她,明目张胆,众所周知。最好,她也知道,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所求,不过二事。一愿南凉繁荣昌盛,二愿书音平安顺遂。
今,魏氏七郎,愿以……”
余下两行字,被墨渍污染,已看不清内容。可他清楚,那儿记载着重生条件。
听闻,南疆雾水谷秘境中,有术法可令人起死回生,代价极重。
前世执念太深,抱憾而终。临终之际,书信一封,托好友寄到雾水谷。表明愿倾尽所有,以换重生。
得偿所愿,记忆仍在,这让他无比庆幸。哪怕这封信似鬼魅,如影随形,也没关系。
信中每个字皆为他手笔,内容可倒背如流,然而,却偏偏记不起那两行被墨汁掩盖的话……
重生代价,是什么?
苦思冥想多年,实在记不起。
南凉日渐强盛,公主幸福安康,万事顺遂,没有任何不如意。
慢慢的,他开始安于现状,不再纠结起死回生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诚然,也没注意到今生的轨迹,已逐渐偏离。
譬如,前世,青山君有力挽狂澜之志,为南凉发展不惜委曲求全,遣侄女和亲;
今生,却固执己见,坚守君王死社稷,坚决不降。
譬如,前世,晋王安分守己,死守边关;
今生,却滋生妄念,入主中都。
一场中秋宴,凭空炸响惊雷。魏溪亭骤然醒神,拼命稳住几近崩塌的局势,把吊在悬崖边的南凉拉回,已耗去他大半精力。
他以为,新帝征战半生,铁骨铮铮,必会承其父兄观念,强硬御敌。
熟料,新帝竟要对敌俯首,送嫡女去敌国为质。
前世,她为天子侄女,被派去和亲;今生,她成帝王之女,却被遣为人质。
命运似乎从没眷顾她……
魏溪亭开始迫切地想知道,重生代价是什么?
只要能达成夙愿,自己甘愿奉献一切!
前世,庆宁三年,五月三十,李书音远离故土,亡在异乡。
今生,她不该、也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
端阳节前夕,北苑递来消息。
陛下设宴,邀达官与北燕使者共度端阳,宫中守卫力量将大幅度集中在前殿。
半月以来,李书音谨遵魏溪亭叮嘱,做足戏码。以静养为由,拒绝任何人探视。连升平殿宫人都被假象蒙骗。
端阳前夜,她召集大伙儿共聚一堂,包粽子、饮雄黄酒。
落水事件,让殿中守卫内侍提高警惕,谁都没碰半滴酒。
李书音另有其招,出发前,以慰问为由,煮了掺有蒙汗药的热茶给他们暖身。
等他们酣睡,她换上小黄门服饰,留下书信,悄然离开。
信上说,自己离宫办事,若有人找,帮忙隐瞒。瞒不过,便把信交出,可免众人受罚。
升平殿外,接应人等候多时。领她避开巡查兵,一路走走停停,朝西北方去。
五更初,皇宫内外万籁俱寂。
最外层宫道,十辆运送恭桶的骡车缓缓行进。车轮子全部缠着布条,行进间几乎不出声。
夜色漆黑,几盏马灯散发出莹莹微光,朝西北角小偏门驶进。
队伍中间,李书音缩头缩脑,融进茫茫夜色。
皇宫门庭制度森严,出入凭牙牌登记。宫门下钥后,若无天子旨意,绝不轻启。
此前,李书音打听过,每逢宫中设宴,恭桶车队都会提前一个时辰,从西北偏门离宫。
与之相应,因涉宫宴,御林军巡查力度远超平时。
如果魏溪亭没松口,她断然不敢冒险闯西北侧门,那无意义自寻死路!
即使有魏溪亭派人接应,她仍然提心吊胆。
西北侧门地界偏僻,御林军巡守力度强。所以,这儿仅有三人守门。
门口挂两盏油灯,灯下摆一张小桌。
胖子守卫执笔登记。
矮个守卫右手揣兜,左手提灯,虚着眯眯眼睛略看内侍提供的牙牌,极其敷衍。
高个子守卫杵在门口,手执三叉戟,表情严肃,像个罗刹。眼皮子扫视李书音,令她后背生寒。
距离越近,李书音头埋得越低。
挪到桌前,埋头恭敬地递牙牌。余光看见矮个守卫挥手示意过人的影子,她忙跟紧前一个人。
“新人?”
声音从门下传来,似三尺寒冰,李书音陡然心惊。
“砰。”
木塞应声被拔起,成功吸引所有人注意。
桌边,中年内侍举起羊皮水囊,满脸堆笑。
“东郊瓦肆的‘活神仙’。最近总下雨,天冷,带点温酒给各位军爷尝尝。”
胖墩守卫贪酒,立时来了兴致,乐呵呵地收下,招呼矮个子一起吃。不忘拉那个执意恪尽职守的高个子入伙。
“咱们守这犄角旮旯,再怎么认真也难升官发财,还不如好好吃两杯酒,过个节。”
高个子不为所动,鹰眸微合,取了壁上马灯,朝李书音走来。
中年内侍见状,忙迎上去,悄悄塞银锞子。
哪想,高个子油盐不进,厉声呵斥:“放肆!”
其他人闻声,齐齐看来。中年内侍忙将银锞子藏进袖中,点头哈腰地道歉。
李书音心脏怦怦跳,绝望地闭眼。
之所以费尽周折出宫,向外祖父求援为假,真实目的在于打听某个人。
升平殿中内侍首领,名唤时东阳,伺候李书音十几年,虽非亲人,胜似亲人。
前不久,东阳在浮生酒楼,被莫须有的罪名关进刑部大牢,至今毫无音讯。
期间,李书音能使的办法都使过,差点让天子发怒。她不敢再贸然行动,唯恐连累东阳。
思来想去,只能混出宫,托将军府帮忙打听打听。
哪知,临到头居然碰到个难缠的角色。
自己身为公主,被抓住倒不要紧。牵连诸位内侍,那委实不该了。
“赵忠。”
黑暗中,有人高喊。
高个儿守卫闻声止步,马灯往声源方向转。
来人正是北苑副统领赵阔,他全副武装,身后跟一队巡逻守卫。
胖墩儿忙不迭将水囊藏到背后,诚惶诚恐地起身行礼。矮个儿紧紧挨着他,试图打掩护。
囊塞已开,酒香四溢,此举无异自欺欺人。
但赵阔没有追究,走进高个儿,拍拍那人肩膀。
“北苑缺个人,我跟魏统领推荐你。赶紧收拾收拾,过去报道。”
北苑作为御林军大本营,到那儿当值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天降馅饼,莫说胖子和矮子震惊,连赵忠都愣住,不敢相信。
“咦,这味儿简直……”赵阔捂鼻,嫌弃地让骡车队走。
胖子和矮子急忙招呼车队离开,带上酒囊躲到门下那边。
李书音悬着一颗心,直到远离侧门,到分岔路口,才松了一口气。
中年内侍将她带至一边,偷偷塞了张纸条。
“魏统领申时三刻下值,酉时离宫,到丞相府会客。可能要到戌时初才能去和公主汇合。
公主按着纸条标明的路线,到农家取包裹和食物。
小侧门的记录,赵副统领会处理好。公主请放心。”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今在哪宫当差?”
中年内侍躬身,答:“奴才庸碌之辈,怎敢承公主一声先生。奴才司礼监少监,姜宇。”
“我记下了,以后必当重谢。”
“公主言重。奴才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只因奴才受过时先生恩惠,他不在,奴才想替他帮一帮殿下。仅此而已。”
“无论什么原因,先生帮了我大忙。”
中年内侍微微摇头,催促说:“公主快走吧。”
辞别后,她按纸条指引,寻到东城农家户。
更换素衣,戴轻纱帷帽遮面。依路线,避开闹市,走偏僻小路,前往东郊朱家别院。
朱家别院筑于前朝,选址偏僻,建在深山老林。朱氏先祖于此处生活,多有不顺,至第三代人,直接没落。
怪异的是,后人远离中都后,却各自发财,家族壮大。
百姓以为,这风水宝地宜殓先人,可助后世昌达。所以,朱家别院附近全是坟塚,大白天也阴森可怖。
平日,根本没人会到这儿来。
杂草丛及膝,露水打湿裙摆鞋袜,凉意上头,李书音冷不丁一个激灵。
再往里走,荒草萋萋,楼房破败。
寒鸦声落,蝉鸣声起,林间妖风乱窜,呜呜作响。
那些关于朱家别院的鬼怪传闻,如洪水猛兽,涌入李书音脑海,直让她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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