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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因为城南戏班来闹事,燕南秋已经半个月没挂牌了,亭瑶去陈二那儿闹了一顿,又跑到文家班门口闹着要见人。
门子真是焦头烂额,门外是礼部尚书的幺子,门内自家角儿又闹脾气,不敢答应也不敢回绝,只能赔笑脸。
燕南秋斜睨文承许一眼,问道:“您可是班主,这个事儿都拿不定主意?”
“那,那可是当官的!你就去应下这一面,权当见个兄弟,好不好?”
燕南秋眉峰紧蹙,盯着文承许,见他没有反应,他点点头,“您把我当什么了?书馆里卖唱的么?”
“南秋!怎么能这么想师父?”常豫庭呵斥他,“这话过分了!师父肩上担着的是整个戏班,礼部的人我们哪里惹得起!”
“你也要我出去见他?礼部的人最好养家伶,门外那个是好是歹可不知道,我从这个门出去,可就不定回得来了!”
“他若是真有那心思,就不是一个人来了。”常豫庭耸耸鼻子,“侯门深宅的人,哪有那么好对付。”
最终燕南秋还是去见了亭瑶,亭瑶没带车轿,就在胡同口叫了辆黄包车,拉着两人去了江上的歌舫。亭瑶只留下一个弹弦子的姑娘,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杏花酒,和两个建窑的乌泥杯。
亭瑶只比燕南秋长一岁,却早早懂得寻花问柳偷香窃玉,青楼歌舫的那一套也得心应手。杏花酒的醇香弥漫开来,玄色的酒杯托着一朵杏花,亭瑶喂到燕南秋嘴边。
“这是我亲自泡的酒,不烈,吃了不坏嗓子。”
燕南秋垂着眉眼,不为所动。
亭瑶并不恼,自顾自把两杯酒吃下肚。他一边吃酒一边吟诗,时不时要问上两句,“燕老板觉得这句好还是那句好?”
微醺之时他欺身过去拉住燕南秋的手,燕南秋被他吓了一大跳,想要挣扎,但亭瑶没有进一步逾矩之举。
“燕老板果真是观音菩萨嫦娥娘娘,我等小流入不得眼……”亭瑶自嘲道:“哪个叫我只是个幺子,承官袭爵轮不上我,读书入世也轮不上我,燕老板你知道么?我上头有三个姨娘四个哥哥,我爹爹都六十有五了……他们都不理我,你也不理我……”
燕南秋才不会对他的身世感兴趣,但到底也没再推开他,说道:“你说的诗词歌赋,我都不懂,我不认字的……”
亭瑶坐直身子惊讶的看着他,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是,可,就连这歌舫的歌女,也能吟上几首太白务观的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亭瑶懊恼自己说错了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素日来往的朋友里,也有白丁……”声音逐渐没了底气。
燕南秋真没生气,他知道礼部尚书的儿子——即便是不受宠的儿子,也不会跟平头百姓搅在一起,来往的人都是官家子弟,这话说出来不过是要讨自己欢心。
“我虽不能貌比檀郎,但我有锦绣文才,本想与燕老板……”亭瑶轻笑一声,“罢了。”
“本想与我把酒话人生?”燕南秋替他斟酒,“公子抬举我了,我只是个伶人。”
福满楼的临江雅间被掀起了帘儿,不一会儿歌舫上就来了四五个府兵。亭瑶被这群府兵“请”走了,燕南秋不知发生何事,急忙跟出去,原来歌舫早已靠岸,岸上一乘绿帷大轿,醉醺醺的亭瑶被塞进轿子里,抬走了。
燕南秋时隔一个月重新登台,挂的全本长生殿,很久没露面的乔老爷也在复演那天送来了大花篮,其他人也不例外,早早买了戏票在漓月园等着。
祁岍也来了,燕南秋看着站在最外围的人,朝他笑了笑,那人晃了晃手上的扇子作为回应。
舞台上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最后算是在天做了比翼鸟,抛下了生前身后的凡尘俗世。祁岍看得出神,仿佛自己就是那唐明皇,不管江山只为美人,与杨贵妃生死相许叫人生羡。
这是燕南秋第一次唱整本专场,角儿在台上连唱三天戏迷也就在台下连捧三天。第三天唱罢最后一出,谢幕三次底下的观众都不依,嚷嚷着返场,可是燕南秋的嗓子实在是疲了,唱了几句便作罢。
“登台一年多,我还从来没像今儿这么高兴的!”燕南秋兴奋极了,拉着常豫庭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会儿顾不上嗓子多累,来趣儿还要再唱上几句。
陈二立马搭着汗巾端着茶就迎了上来,还叫来小跟班的要给燕南秋捶肩捏腿,满脸堆笑,“燕老板,燕老板——长生殿一唱,您这儿就是一等一的角儿了呀!”
“陈老板,我都说了要叫我公子,您这是改不了口还是故意的呀?”燕南秋眉毛一竖双目瞋视,“把你的人打发走,现在是谁都能进我这后台了吗?”
“还有,我们这行的规矩您懂,成角儿了不喝别人的茶水。”
被燕南秋几句话噎住了话头,陈二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讪笑一下转身跟常豫庭客套了几句就离开了后台。
后台人来人往乱糟糟的,燕南秋戴好了帽子跟在常豫庭身后往外走,手里还拿了一个戏迷送的玉扳指摆弄。
陈二又闯了进来,“燕老板,不,南秋公子, ‘七公子’在门外候着,”陈二看了一眼常豫庭才开口道:“他想——见见您,您赏个脸,他也是您的老主顾了。”
常豫庭一听就变了脸色,拉着燕南秋就要换道走。他不知道祁岍安的什么心思,但他知道燕南秋早就想跟这位“七公子”见面。
燕南秋拉住常豫庭的袖子停住脚步,“庭哥哥,我要见见这位公子。”转头对陈二道:“但是请人来后台这不合规矩也冲了祖师爷,您给带个话儿,今晚满福楼临江雅间儿,我在那儿候着。”
满福楼是京城各路名角儿常去的馆子,燕南秋不例外,他就好满福楼的老汤,喝着润嗓特别舒服。这也是燕南秋第一次请客做东,前儿也没人跟他交代过什么规矩,愣是压着点儿到的满福楼。
跑堂的机灵,来了人就立马往楼上迎,没想到雅间儿里已经坐着一人。那人背光而坐,夜晚的光线又实在昏暗,瞧那身段燕南秋心中迟疑,“怎么像个娘儿们的身段?”
燕南秋吩咐小二:“再掌一盏灯。”
两人像是约定过了,手上都拿着一把扇子,打了个对眼就明白了。
雅间的人主动起身行礼,“南秋公子,久仰大名。”
打量这位的模样,淡青色旗装,腰间坠着一块玉,别着一支短刀,手上戴着一卵大的帝王绿,扇尾有有一串金镶玉扇坠。这跟想象中的‘七公子’完全不一样,燕南秋抬眼一看,愣住了,竟然就是那天闯进后台的人。
燕南秋不顾礼数,直勾勾地看着祁岍,心中暗叹,多好的官生脸啊。
眉目英俊,鼻梁挺直,嘴角含笑,看着又像是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滋味儿。
“七公子?”
“那是花名,因我在兄弟里行七。”
“公子可是那日——”
“正是,我与常老板是旧识,”祁岍把手中的鸳鸯扇送给燕南秋,“此不多言,先上菜。”
两人相见恨晚交谈甚欢,祁岍虽心怀旖旎,但与燕南秋谈话间除了戏曲再无其他。燕南秋住了筷子,给祁岍倒上酒,细细观察着。
祁岍觉得有趣,也看向他,问道:“这么仔细,瞧见什么了?”
“我瞧见您像唐明皇,就是长生殿里的那个李世民。”
“哎!”祁岍赶忙打住他的话头,“这样的话不能乱说,要杀头的!”
“啊!?”燕南秋被吓到了,捂住自己的嘴。
祁岍哈哈大笑,为他搛菜。
吃得差不多了,祁岍从袖口拿出一件玩意儿,从桌子上推过去给燕南秋。
“见面薄礼,南秋公子勿怪。”
“这是什么?”燕南秋还没见过一大张纸上面隐瞒了密密麻麻的字儿的东西。
“明日要发刊的《京报》,上面有一篇我亲笔的文章《秋声入梦》。”
燕南秋没见过报纸,觉得很新奇,看了又看,但是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他把报纸还给祁岍,“我不认字的。”
祁岍展开《京报》给他念,头版头条硕大的字儿印着:秋声入梦——冰齿映唇扶柳腰,红蕊新放醉芙蓉
第二日《京报》一面市就掀起了梨园届的大波澜,还从来没有哪位戏子登上报纸的,更甚是头版头条的显眼位置。
文家班大院里飘出燕南秋的声音,唱的是汉秋宫的第二折,门外慕名而来人都凝神屏气,生怕惊扰了这只雀儿。
大家伙儿正听得乐,院门打开了,来人是班主身边的一个随从和一位旗人,那小厮老戏迷倒是都认得。只听得那位旗人说:“捧角儿没有捧到家门口的,各位请回吧。”
燕南秋喊道:“七公子,快过来。”
文家班有个旗人,这倒是件新鲜事儿。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群中最不缺的就是嚼舌头根的,那些个会说的不会听的,话穿到最后就变成了燕南秋给这位“七公子”做了小。
漓月园来的人更多了一些,只是有的人不是为了看戏,倒是想瞧瞧哪位是“七公子”。
台下的旗人不多,但包间里的旗人可不少,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七公子”。燕南秋登台在九龙口亮相,目光微微一扬就找到了熟悉的人。
七公子挥了挥扇子,底下的人再也停不住议论,都朝着那个包间频频回头。叽叽喳喳纷纷扰扰的甚至盖过了弦师的音儿,直到常豫庭大喝一声叫板亮相,有人带头喊了好,这又才安静了下来。
风声总归是传到了乔家。
要说乔仲池力捧燕南秋,可是在戏园子鲜少能见到乔老爷的身影,大多时候是留空座照送礼。珠宝金银源源不断地往后台送,有时见着后台有被扔出来的花篮乔老爷也没找谁的麻烦,都以为相安无事。
乔一承手里盘着核桃,眼神阴翳,刚刚下头的人带话回来,最近在漓月园名声大振的“七公子”,却是就是七阿哥玥郡王。乔仲池听到消息点点头,拿着剪子剪下了月季的腐枝。
“玥郡王不是带兵南征了么?”
“年前就回京了。”
“哦,”乔仲池擦拭手中的剪子,“他跟燕南秋什么关系?”
“暂时没查到别的,他只是常去漓月园,噢听说他去过文家班,就在胭脂胡同里。”
乔仲池放下剪子,踱步至堂前,命令道:“带人去请燕老板来乔府吃茶。”
乔一承带着人站在文家班门口的时候,燕南秋正跟着祁岍学识字。从一二九十到大小天地,燕南秋已经写不少简单的字儿了。吟诗背文是最枯燥的,但是燕南秋尤其爱读《诗》,里面的好几篇诗已经背的滚瓜烂熟。
祁岍掏出一块糖作奖励,这是西洋人带过来的新鲜东西,他总想着要先给燕南秋尝尝,然后捏住他酸得皱巴巴的脸。
“下次不能还是只会这几篇,学文化不能只按照自己喜好来。”
“那些东西我又不喜欢,叫我怎么看得进去?”
“还想不想好好认字儿了?”祁岍手拿书敲敲桌面,“管我叫一声先生,我就得好好教你,你就得好好学。”
燕南秋打了蔫儿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你是怎么说来着?为什么要认字儿?”
“为了以后自己看戏文学戏,还有好多戏师父没来得及教给我,我还听说现在京城有好多新戏,要不咱们去瞧瞧?”
也不是为了偷懒,只是每次话赶话说到戏的事儿,燕南秋就精神倍儿足。
祁岍脸拉下来了,“不许胡闹,认字儿是认字儿的时候,看戏是看戏的时候。”
燕南秋嘴巴一撅重新拿起书,嘟嘟囔囔,“要是庭哥哥肯定会带我去看戏的。”
诗还没念到第二句,常豫庭就推门进来了,跟祁岍打了个对眼儿,他只是点头招呼一下就朝卧房去了。祁岍给燕南秋写了几个大字,叫他临摹。
见祁岍随着自己的步子跟了进来,常豫庭不屑地哼出一声,想到先前院子里两人一歌一吟,颇有点流觞曲水的模样。
“扰了王爷的雅兴。”
祁岍东摸摸西看看,最后目光停在悬挂的佩剑上,“你把那事儿告诉南秋了吗?”
常豫庭转过头瞪着他,警告道:“他一辈子也不要知道,郡王最好也守口如瓶,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
“好,”祁岍点头,“太傅的事儿如何了?”
常豫庭皱眉,有些避讳,看了看窗外,燕南秋枕在专心致志地临字,这才放心道:“待下月初一,阿水动身回苏州老家打理重阳祭祖一事,去祠堂请家传的龙尾砚,以彼为信面见太傅,犹如先考亲临。”
“不能立刻动身?”祁岍一算,“一晃又是几个月,不能再等了,禛亲王的爪牙几乎控制了整个京城,除了紫禁城里的禁兵,城外都是他的人!现河南河北陕西甘肃的巡防军马上要回京换防,这是关键时候,一旦西北巡防军的兵权落入他手,你我都得死!”
“阿水跟了我和南秋七八年,是我唯一能信得过的,但他若贸然离京,南秋定会起疑。”
祁岍还想再劝几句,院子里响起了敲门声,常豫庭赶忙跑出去示意燕南秋回屋。
门外的人是乔一承。
乔一承满脸堆笑道:“哟,少班主亲自应门,不敢当啊。”
常豫庭见是这人,并没有要将人请进门的意思,挡在大门口就问:“劳烦乔公子亲自登门,若是请堂会那就请回吧,文家班现在不接堂会的活儿。”
“别介,”乔一承拦住转身回门的人,“今儿不是来找您的,是老爷有请燕老板到府上吃茶。”
门扇吱嘎一声被风吹开了,乔一承示意身后的几个护院先摁住常豫庭,再冲进院子里把燕南秋抓住。没想到祁岍居然在院子里,心中猜到这大概就是那位“七公子”。
“得罪。”说着就要把燕南秋带走。
常豫庭挣脱桎梏照着乔一承的后腰就是一脚,让乔一承脆生生地摔了个大马趴,正好跌在祁岍脚边,祁岍也没客气,一脚踩上乔一承的手掌。
“哪个府上的?”
乔一承痛得不行,龇牙咧嘴直抽气,“奶奶的,乔老爷你也敢惹,别以为你是旗人我就……啊——!”随着一声惨叫,七公子脚底下的手掌传出了清脆的声音。
乔家虽不至富可敌国的地步,但因其与禛亲王私交甚好,且禛亲王是朝廷上下唯一手握兵权的亲王,事当今皇帝的同胞兄弟,乔老爷连带着乔一承在京城里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伤了乔一承,就是打了乔老爷的脸,等于间接得罪了禛亲王,事后细想起来常豫庭有些后怕,他到底也不清楚祁岍手上有多少力量能与之抗衡。
“庭哥哥,那个乔老爷那么厉害,我们得罪了他,以后还能唱戏吗?”燕南秋蜷缩在炕上,一脚勾着被褥一脚蹭在常豫庭背脊上。
常豫庭挑好了油灯转过身安抚他:“大不了我们就离开京城,去汉口,或者回苏杭,总有能唱戏的地方。”说完这句话其实自己心里也打鼓。
当年跟着师父一行人北上在京城落了脚,那时那么容易又离开的,况且现在谁也摸不透乔老爷的心思。
“七公子说不必害怕,但这次我总觉得不妥。”燕南秋翻身坐起来,“七公子很厉害的吧?”
“我哪知道!”常豫庭抖开被褥盖在身上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夜深了,睡吧。”
等到祁岍再次登门的时候,常豫庭早早就把燕南秋支出门了,冷眼看着他,“我已经把我的计划都告诉王爷了,之后呢?当初说的为我父亲昭雪。”
“常老板,我们志同道合,本王也愿交你一个兄弟,何必将我当成背信弃义之人,?这是如滔水火、惊天动地的大事,本王身负皇家血脉,岂能儿戏。”
常豫庭细细思索,甚觉烦扰,挥挥手道:“这个且不提,您这一趟一趟往戏班子跑——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您也听着了,您是有身份的人,这瓜田李下的可别败坏了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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