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

　　浓绿色在快速蠕动的触枝上来回流淌，它们正把一团物质包裹在中间消化，露出像蟒蛇吞吃比自己大几十倍的猎物一样贪婪又恐怖的嘴脸。里面的人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富含强酸的消化液融化，连同一夜暴富的美梦一起烟消云散。
　　伊莱静静看着奠柏操纵触手般的藤条在自己面前吃掉了那个渔民，仿佛整件事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他也的确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安德鲁的妻子苦苦哀求的场景还在眼前，那个愚蠢的男人甩开了她的手，当着孩子的面摔碎了三个碗碟，告诉妻子“不要挡老子的财路”，还说，这是为了不必娶那个寡妇、同时还能解决生计问题的最好方法。
　　伊莱冷眼看着女人一边绝望地哭泣一边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碎口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液渗入黝黑的纹理，并没有十分引人注目。安德鲁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了；他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不归林中，只不过迎来的不是宝藏，而是死亡。
　　“汝将渔夫带给吾作饵食，如何出海？”
　　久违地吃到了鲜活的猎物，奠柏的音色透露着愉悦。
　　“带他来到这里前，我已经跟着他摸清了地点。接下来就用不着他了，我已经做好计划。”
　　“哦？”
　　形似人类的实体再次从主干中脱出，来到伊莱面前站定。他第一次抬起头直视奠柏，属于人类头部的位置被一团漆黑中的暗红色混沌物质取代，只看一眼伊莱就感觉心旌摇曳，仿佛被无数双眼睛同时盯着摄去了灵魂。
　　他移开视线，瞥见奠柏后领处生着一朵大而诡异的花。
　　“我听说，海神拥有逆转时空、延续生命的能力，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他没有顺着对方的追问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奠柏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伊莱明显察觉到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增多了，不寒而栗的感觉自下而上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但他仍僵持着一动不动，奠柏看了他一会儿，才闭上一部分，让血雀从强大的灵压下松一口气。
　　“汝看仔细。”
　　林中的光线霎时又暗下去一些，一条蜥蜴疾速爬过，被地表蛰伏的枯枝突然暴起制住，缠在中间，枯枝再散开时，已经只剩下一副两栖动物的白色骨骼。
　　奠柏朝那副被吸干的骨架招招手，它就朝着两人站立的方向飘来，落入奠柏手中的瞬间滋生出心脏、血管、肌肉与皮肤，灵巧地向下一跃跑远了。
　　拿出了实力的证明，奠柏看向血雀的脸。他并没表现出应有的惊叹与臣服，而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
　　“刚刚被吃掉的人呢？你能让他复原吗？”
　　枯树林剧烈地震了起来，奠柏看起来被惹怒了。
　　“吾不会去复原人类。”
　　“为什么？”
　　血雀的声音掺入了焦急，他千辛万苦找到奠柏，就是为了他起死回生的复活能力。
　　“吾亦无权干涉人类生死。”
　　“可是你答应过我……”
　　“无礼之徒！”
　　血雀情急之下扑上去抓住了奠柏前襟，被他挥手的巨大力量推开跌倒。四面八方的藤条迅速束缚住他，只不过这次并没有刻意折磨，而是随着奠柏的手势指引，它们中的一部分互相缠绕攀爬，很快织成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鸟笼，血雀被投入其中，荆棘拼凑成的笼底深深刺入他的皮肤。
　　“汝就在此处好好反省罢。”
　　奠柏幻化出的荆棘刺上带着麻痹神经的毒素，他很快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连恢复原形也做不到。血珠渗出被刺破的身体表面，在毒素作用下很快凝固了，麻痒顺着血管爬上身体的每一寸，他只能咬着牙忍受，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并不大，死死盯着奠柏不远处的背影。
　　他既不抗议，也不肯认错求饶，只是尽量减小了身体与鸟笼底部的接触面积，撑着身体靠在充当笼壁的藤条上，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地睡去了。

　　伊莱是获取了神的祝福，从一只普通的小鸟成为神使的。
　　起因是在他还无知无识的时候，从山中的神殿经过，羽翼沾上了一滴神触碰过的露水，巧合之下把神的消息带给了山下的人。血雀身材灵巧，能作中长途飞行，且耐寒耐热，本身就很适合充当信使，神视之为机缘，就把他留在了身边。
　　血雀的神力起源于为人类送信，不自觉地喜欢上了这种拥有智慧的两脚生物。与那些在深山老林甘于寂寞的神官不同，他一有空就会变成小孩模样，到人类的居住地去玩，一次外出时更是忘记回去，以普通人类的身份在一对夫妇家住了下来。
　　那是一对普通的渔民夫妇，婚后多年无子无女，见到血雀时以为是走失的孩子，把他带回家照顾。两人对血雀的体贴照顾引发了触动，等到血雀意识到停留时间太长、耽误了回去侍奉神明，已经过了太久。
　　于是他被留了下来，养父母给他取了人类的名字，他开始像一个普通男孩一样生长。
　　平静的日子过了四五年，在他按照人类年龄计算到了十岁那年的秋天，他在出海季前做了一个梦。梦见滔天的海浪把所有渔船卷进去拍得粉碎，整个渔村的壮年男子无一生还。
　　醒来他哭闹不止，母亲请来村子里唯一一位巫医时，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伊莱倚靠在巫医怀里，闭上眼一边诉说自己的噩梦一边任由巫医把手搭在额头。在巫医的权威下，村人将信将疑地临时取消了这次大规模出海，就在当天正午，港口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风暴。
　　从此伊莱就被巫医带在身边，直到他的前任老死，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权杖，也背负了责任。由于他比巫医还多了预知的能力，村民们尊称他为“先知”，对他言听计从，大事小事都要过问意见。凭着伊莱的身份，克拉克一家无需劳作也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伊莱的养父母很快染上不知名的重病相继过世，人们依旧敬畏他的同时，也渐渐传开了先知克拉克窥见天机招致惩罚的流言。
　　格秋是唯一一个不惧怕这些传言的人。
　　“人都是会老会死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吗？”伊莱永远记得格秋清脆的声音，她特别喜欢赤脚坐在祭坛下的水池边，白净纤细的脚腕在水珠与阳光里上下翻飞，看得伊莱有些炫目，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总不说话，除了那些‘天机’啊‘预言’的，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到伊莱眯着眼，格秋手腕一撑跳了起来，蹦蹦跳跳地绕到他身边。
　　“给你这个！”
　　丝绸的柔滑质感抚上眼皮，伊莱发现眼前暗了许多，格秋柔软的小手在他头顶绕了一圈，在后面打了个结。深蓝色的布料遮挡了大部分光线，但不影响视物，这对每天要在太阳下冥想数小时的伊莱来说帮助很大。
　　“谢，谢谢你。”
　　格秋一定是用心许久才做了这样一件配饰，敏感如伊莱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布料在海边渔村的珍稀，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父母送给她用来制作节庆礼服的。
　　“咦，你的脸红啦？这么感谢我的话，以后娶我就好了！”格秋大笑着跑远了，湿冷却流动的空气送来她的声音，“明天再来找你玩哦！”
　　他却从格秋的身上看见了阴影。
　　要是那时候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格秋，是不是就不会被神抛弃？
　　伊莱在一阵刺痛中醒来，发现自己靠着鸟笼状的囚牢睡着了。
　　“汝醒了？”
　　奠柏像一个真正的神一样不眠不休，至少伊莱从没见过他有过疲劳的迹象。
　　他总是静静地存在，像空气和水一样自然，习惯了待在不归林之后伊莱甚至时常会忽略他的存在。
　　“我……”
　　伊莱慢慢扶着鸟笼爬起来，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像是生了病。
　　“汝之梦境，很是有趣。”
　　没有急着继续之前的对话，奠柏背对着伊莱，缓缓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窘迫和愤怒的红潮在短暂反应后爬上了伊莱的脸。他意识到对方又窥探了自己的精神，这种被剥光身体暴露在视线下的感觉让他羞愤又无力。
　　而对方还在继续着品评：“那名人类女子，每次出现的身份、性格，都有极大的出入，而样貌则总是模糊……”
　　邪神的声音染上戏谑。
　　“汝该不会，已经把她忘记了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