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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这是一个注定不得安宁的早晨。小小的山坳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叫鬼叫畜生叫,吵的阴烛头膨胀了一大圈。
天才亮,两个男人一夜治好女孩癔病的消息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人云亦云,神乎其神。等山民们蜂拥进神婆家时,阴烛二人已经化身大罗金仙了。
莫随尘哭笑不得,只得交待冲进来的妇女们照看好还在昏迷中虚弱的黑小七以及早已吓掉了魂的柳阿生。于是,人们手忙脚乱的将两个病人抬了出去。几个大汉见聒噪的女人们走远了,这才走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阴烛和莫随尘身旁,询问原由。
阴烛笑嘻嘻的打着哈哈,听的几个大汉云里雾里。先前那个背山鸡的男人道:“黑小七咋的就好了?我说二位是不是神人,是不是故意深藏不露?那话咋说的来着?神虫见尾不见首?”
阴烛无奈:“什么神虫?!我们为了你们那姑娘累死累活一晚上,现在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已经没法和你们讲清楚了!”
这两个人几乎两天两夜没有进食了,阴烛真心有些担心莫随尘的身体会不会饿出问题来,只好打发大汉们去弄些东西吃,男人们也感觉对村子的恩人太不周到,于是果真跑出去拿东拿西。有人进来端了茶水,阴烛这才叫着莫随尘坐到了门边的木桌前,悠哉悠哉喝起茶来。
莫随尘听见四下无人,便开口问:“你把阿衷放到哪里去了?”
阴烛朝着地上的竹篮努了努嘴:“就在那里,在你的后面。”
莫随尘道:“你打算怎么办?”
阴烛想了想:“等柳小七转醒,我想我们会知道一些答案。坊主难道不奇怪吗?这只恶鬼不仅保有生前人类的情感而且还有生前的记忆。”
莫随尘怎么可能没有发现,他也一直在琢磨,关于阿衷的事看来并没有解决。
阴烛回头看看竹篮里的山鸡,正乖巧的卧在篮中半睡半醒,似乎连日作祟的疲劳已使这位恶鬼心力交瘁了,显得很是萎靡。
阴烛喝着茶,也逐渐放松下来。这时就听一阵‘啪啪’的脚步声从院里迈进来,阴烛余光中看到一团花花绿绿的黑影掠过。再抬眼,就见一中年妇人模样,套着大红夹袄,穿绿底粉花底衫,花裤白袜红鞋的女人杵在了自己面前,那女人毫无征兆的把脸凑到正在喝茶的阴烛面前,大脸盘上涂着煞白煞白像是从面缸里刚刚蘸过一样的脂粉,脸蛋的腮红腥红醒目,张嘴就是一口大黄牙。阴烛迎面撞上这么个大姐,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险些把茶水一口喷在这位傻大姐的脸上。
莫随尘什么也没看到,还一脸气定神闲的喝着茶。只听那大姐张嘴便骂:“哪里跑来的鬼娃娃,敢在姐姐这里搬弄是非,瞧你们装的倒是人模狗样,到底哪路妖狐作祟!说!”
阴烛认出来人,正是这家主人——神婆。而这位傻婆婆气恼的原因,他也大概猜出了一二。只是她那句有口无心的‘鬼娃娃’喊的阴烛很不舒服,他下意识的撇了一眼莫随尘,见他只是搞不清状况的呆坐着,于是才不紧不慢的说:“婆婆,做您这行的是不是都这么泼啊!”
神婆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谁是婆婆,我有这么老吗?你这狐狸精,莫来胡言乱语!”
阴烛哈哈笑:“我说婆婆呀,您眼神实在太不好了,我一没害人二没放火,只是帮了个孩子治治病罢了,您看我哪里具有狐狸精的特点了?再说~”
阴烛一挑眉,眼里含笑,缓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人间对于狐狸精的定义好像是。。。一种专门勾引男人的妖物吧!依您看,我这是勾引哪个男人了?”
阴烛说完,在场的三人皆陷入了一段沉默。这段沉默来的很微妙,让人不自在,莫随尘莫名觉得气氛安静的叫人浑身难受,于是打破了两人的尴尬。
他对傻大姐道:“您就是那位给柳姑娘看病的神婆吧!您真的认为柳小七是狐仙上身吗?”
闻听此言,神婆才注意到一直坐在阴烛身旁的这个男人。她转睛打量起莫随尘,当视线落在莫随尘的脸上时,明显愣了一愣,先前那副泼辣的模样也消失了,反而带着几分惊奇与狐疑开口问:“你~你是~什么人?”
神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莫随尘的脸上移开,阴烛走到女人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假惺惺的挤出一个微笑:“他是我兄弟,怎么婆婆,有意见?”
神婆回过神,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她语气缓和了许多,这才回答了莫随尘的问题:“你问狐仙是吧,老婆子我是咋知道的自然是有原因。”
阴烛心说,这不是废话嘛!
莫随尘又问:“这山中并没有狐狸出没,我想知道您断言是狐仙作祟的理由。”
神婆眼睛垂了下来显得有些忧虑,只听她话锋一转道:“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了一条尾巴。。。”
莫随尘皱眉,从阴烛身后站了起来,走到神婆跟前:“尾巴?什么尾巴?”
那神婆摇晃着大脑袋,一脸无辜:“我也没见过那是啥尾巴,又大又长很漂亮。虽然没见过,但我想既然会有尾巴肯定和畜生有关。会上身的仙家无非狐黄白青灰这几种,那尾巴显然不可能是后面几个的,所以。。。”
阴烛插话:“所以你就猜是狐仙的了?”
神婆点头。
阴烛嘲笑一声,讥讽道:“和着你压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狐仙也只是你自己的想入非非啊!”
神婆脸一红,瞪着眼睛要还嘴,莫随尘却说:“婆婆,柳姑娘身上附着的只是一只恶鬼,并非狐仙。如今那恶鬼已经离开了,柳小七不会再有生命危险,关于真相我们兄弟不会和村里人讲,不如此事就此结束,您看如何?”
神婆被莫随尘说的一句话也反驳不出,只得讪讪的点了点头。
阴烛又追问了几句关于那条神秘尾巴的事情,可神婆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名其妙看到的一幕只是一瞬间,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现在想来,兴许只是眼花走了神,也未可知。
对于把神婆家搞的一地狼藉这件事,莫随尘表示抱歉。几个人又说了几句,阴烛便打算拉着莫随尘离开了。临走时神婆望着莫随尘的脸,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什么,可又什么也讲不出来,只是喃喃道:“你。。。你。。。”
阴烛对着神婆找乐子:“你什么你呀!我说婆婆呀,我知道自家兄弟生的俊俏,可您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以免夜长梦多,传出去不是毁您神婆的威名吗?”
神婆听了阴烛的话,险些把鼻子气歪了:“抱上你的鸡,快滚蛋,别再让我见到你这个狐狸精!”
说完,‘啪’的一声,大门关上了。就这样两个人被神婆轰了出来。
阴烛嬉皮笑脸的抱上附着阿衷的山鸡,带着莫随尘离开了。
路上,莫随尘面露疑惑,显得心事重重。阴烛凑到跟前问:“想什么呢?”
“你不觉得那神婆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吗?”
“快别提了,你是没看到她刚刚看你的眼神有多。。。”
“多什么?”
阴烛想了想措辞:“多~奇怪!”
“她看我的眼神怎么了吗?”
阴烛也不是特别明白,他挠着头:“那婆婆看着你的时候特别小心特别专注,像是看着一个几十年没见的故人。”
阴烛说完,莫随尘就被惊住了,他沉吟道:“是吗?看来我没有听错,她的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们要不要回去问明白?”
莫随尘无奈的把脸转向阴烛:“你已经把人家得罪透了,回去也只有挨骂的份儿。”
阴烛嘿嘿笑:“谁让她那么看着你的,我不喜欢。”
“你有什么不喜欢的?”
说到这,阴烛却沉默了,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抱着山鸡走远了。
两个人一路走到了柳阿生家,阴烛发现这里居然是两人昨天下山时阴烛推门进过的那户人家。难怪屋里会摆着笔墨纸砚,看来都是柳阿生的。他抱着鸡二话不说踱了进去,莫随尘跟在后面,一进门就听到了啜泣声。寻声走去,只见柳阿生正噙着泪呆坐在床边,床上躺着还在昏睡的柳小七。
阴烛走到柳阿生面前叫道:“柳傻生!”
柳阿生显然被阴烛吓了一跳,他惊讶的嘀咕起来:“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阴烛笑而不语。
然而柳阿生脸上的惊讶很快又被悲伤占据了,他满面哀容,表情看起来痛苦极了。
阴烛不耐烦:“喊你柳傻生真是一点儿不过分,你姑娘已经被我们治好了,你还坐在这里哭谁的丧?”
柳阿生平复了一会心情,才悠悠的说:“两位公子的恩情,柳某没齿难忘。我此生就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了,你们救了她的命就是救了我的命。我天生胆小懦弱,总是不受控制的哭泣起来,二位莫要见怪~”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啪嗒啪嗒又掉了下来。柳阿生正想给面前的恩人磕头,却被莫随尘一把扶住了。
莫随尘道:“先生不必如此~”
见柳阿生再次坐到了床边,莫随尘才又问:“听山民们说,先生也是从魏城来的?”
这次,柳阿生明显态度诚恳了许多:“是~”
“为何到如此荒野之地生活?”
柳阿生垂着眼睛,悲痛的说:“我们,是被人赶出来的~”
据柳阿生回忆,五年前魏城大旱,土地颗粒无收。那一年城中爆发了□□,人们纷纷变卖家当换取有限的一口粮食。然而饥饿是无限的,人心的黑暗与堕落更是没有底线的。家徒四壁的穷苦百姓没有换取饭食的筹码,便开始将妻儿变卖以求自保。但是连续的干旱使粮草不断减少。
终于,粮仓空了。
就在那一刻,人类为了活下去把良知泯灭了。
柳阿生说到这里,莫随尘的脸色有些难看。阴烛没有做声,默默的听着。
柳阿生的妻子楚氏是城中大户人家大母的婢女,得大母庇护柳阿生一家在此乱世勉强为生。大母病逝后,楚氏失势,家主指命其做了陪葬侍女。柳阿生不愿听从便想携妻女出逃,被家主发现后,强行将楚氏钉于棺内入葬。出殡前夜,柳阿生大闹府邸,混乱中被人打断了双腿,扔到了旧巷口。等他转醒,自己竟阴差阳错被丁三恶霸捡回了丁家胡同。无路可寻的他央求丁三救救自己的妻子,丁三见楚氏生的端正,便扬言可以帮助楚娘子解围,但条件是娘子必须嫁与丁三做妾。悲痛欲绝的柳阿生为了换回妻子的性命,自作主张应允了丁三。果然,出殡当日恶霸丁三带人劫走了出殡队伍中的楚氏,只是被救回的楚娘子还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在丈夫的手中改变了。
楚氏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为了丁三的小妾。待她得知真相后,已经再也见不到柳阿生了。于是她开始日夜撕心裂肺的哭喊丈夫的名字,然而断了腿的柳阿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缩在茅草堆里瑟瑟发抖。听着娘子的喊叫,自己却一动不能动,他忽然觉得他的世界天崩地裂了。他痛恨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自私。他有心反悔,欲找丁三说辞,却被丁三厉声呵斥。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丁三的真正目的是‘卖掉’楚氏换取粮食。
祸不单行,本就处在崩溃边缘的柳阿生,突然得知托付给邻居照看的女儿落入家主手中生死未卜的消息。
柳小七自幼结有一门亲事,成年后与家族大母的末孙完婚。照理说这是一门人人羡慕的姻缘,嫁入豪门荣华富贵。只可惜如此有权有势的门第会选择家中婢女之子,全然是因为那小公子天生痴傻不能人语,全府上下认定此子不祥,避而远之,指认此场婚事也算仁至义尽,哪管作践的是谁家姑娘。大母在世时还有开口的余地,可如今大母不在,柳阿生一家已然没有了话语权。柳阿生一听说家主抓走了柳小七作为威胁,只觉眼前一黑。也顾不得腿伤,几乎是爬着来到了主家,苦苦哀求家主放过自己的女儿。家主开出了一个条件——交出楚氏。有相熟的家丁告诉他,自从上次贼人劫抢了出殡队伍,下葬仪式被强行中止,入棺会在几日后重新进行。柳阿生闻言,心念一动,什么君子小人早已被抛之脑后,他跑到家主面前揭发了恶霸丁三劫人掠财的秘密,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冒险将楚氏从丁三家救出来。得知真相的家主果然大怒,搜查了丁家胡同,在丁三房内发现了早已咬舌自尽的楚氏。柳阿生还是晚了一步,注定此生与楚娘子再无重逢之日。
丁三心知自己遭人暗算,发话要将柳阿生一家碎尸万段。
而后,发现的楚氏尸身作为陪葬被重新装殓。悲痛欲绝的柳阿生自知在劫难逃,魏城已然再无生存之地。可恶霸丁三虎视眈眈,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大卸八块,恐连全尸都没有。想要出城,办法只有一个。于是当天夜里,他带着被家主放回来的柳小七悄悄藏入了大母出殡的棺椁中,两人一起随入葬队伍一路逃出了魏城。等从棺材里爬出来时,柳阿生已经置身大母墓室之中。墓门被封,无路可退,身边棺木里就静静躺着楚氏的尸体。他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日竟是天人永隔,落得这般境地,第一次想哭没有了眼泪。
为了柳小七,他必须活下去。为了活着,他放弃了做人。柳阿生与柳小七在地宫里整整待了三个月,度过了一段漫长而不见天日的生活。这三个月里柳阿生边养腿伤边打通了一条盗洞,沿着土层爬出了陵墓。重新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柳阿生觉得自己好像重生了,同时内心中又有什么永远的堕落了。
再后来,柳阿生便带着小七找到了这片山村,发现居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外迁而来,有着各种各样的苦楚,于是柳阿生和柳小七便在这里扎了根,希望从此获得后世的安宁。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柳小七的这场怪病把他再次拉回了现实的深渊。
柳阿生说完,面前的两个男人面沉似水。
阴烛一直到听完原由,都始终在注意着一件事,那个叫丁三的男人。他忽然忆起,前阵子在盛世酒楼,那里的伙计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东头丁家胡同,丁三恶霸五日前死于马上风。”
阴烛一皱眉:“柳傻生,你可知道你的那位大仇家,恶霸丁三,已经死了~”
阴烛突然的一句话,柳阿生和莫随尘都是一愣。柳阿生更是不敢置信:“什么?你说谁死,死了?”
莫随尘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
阴烛笑:“前几天打听消息时候无意中打听到的,听魏城的人说,好像是死于马上风。不过人云亦云,真假难辨~”
柳阿生也不知是惊恐还是解脱,他几乎扭曲的脸上闪现着太多的情感。阴烛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刚要开口说话却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阴烛转头看莫随尘,只见他面不改色的坐在自己身旁,并没有把脸转向自己这边。阴烛很会意的什么也不说了。这时对面传来了柳阿生的声音,似乎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
“二位公子是我们父女的恩人,两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在寒舍过夜。小七一时不会转醒,待她醒来定当面道谢。”
莫随尘轻声道:“那就叨扰了~”
当天夜里,阴烛和莫随尘便住在了柳阿生家一处偏房内。因为是偏房所以修的简陋,屋内只有一张大概能躺下三四人的土炕,一张矮脚桌,破旧的已经看不太出是什么颜色了。桌上放着盏旧油灯,几个茶碗和一壶热茶。土炕前有一扇窗,可以看到惨白的月光照在矮桌上。虽说破旧,倒也干净明亮。
初夏的深山,到了夜晚还是很寒冷的,柳阿生将土炕烧的滚烫,生怕两位大恩人受冻着凉。阴烛盘腿坐在炕上,屁股底下垫着厚厚的被子,发起牢骚。
“真是柳傻生啊!他想把爷烫死吗?”
说着,他凑到桌子对面的莫随尘跟前问道:“坊主,你闻香不香?”
“什么香?”
“肉香啊!你快来看看我屁股,是不是已经熟了!从刚刚起我的屁股就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阴烛边说边转过身,将后背朝向莫随尘。其实,阴烛只是心情郁闷,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抗议。
莫随尘轻笑。就算看不见,他也几乎预见了阴烛此刻的表情。于是,缓缓抬起右手,真的在阴烛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随后道:“放心吧,哪里有人睡火炕会睡坏了屁股的!”
阴烛怎么也没想到莫随尘真的会拍自己的屁股,全身就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嗖’的一下缩回了桌子对面。
莫随尘听着阴烛的反应,嘴角的笑更深了。
“是谁说自己屁股已经没有知觉了,我说的没错吧,这不是好的很吗?”
阴烛坐在对面,支支吾吾的说:“好你个莫随尘,你这是欺负人!我天生怕烫,我有什么办法!”
桌前老油灯昏黄的灯火映在阴烛的脸上,泛着点点红光。莫随尘见此不再逗他,把桌上的茶碗摆在眼前,给自己斟了碗茶,一声不响喝起来。
阴烛闹别扭的埋怨:“我也是奇怪了,这么烫的炕你怎么就坐的这么安稳,还能喝的下热茶!?”
莫随尘笑:“我是至寒之体,天生体质制冷,不惧炎热,外界的温度影响不了我的体温。”
阴烛真的佩服了。他走下床站在水盆前照了照,发现自己此刻脸颊又热又红,于是打死也不回炕上坐了,见角落里放置着一个小木桩,就伸手搬到了莫随尘跟前,在床边蹲坐了下来。
这时阴烛才正色问:“刚刚,你为什么不叫我再开口问柳阿生话?”
“你想问什么?”
“难道,听了那个家伙的陈述,坊主就没有感到奇怪的地方吗?”
莫随尘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有~让我在意的事情有三件。”
阴烛道:“其实,我奇怪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对父女在不见天日的古墓里整整待了三个月,他们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莫随尘似乎料到阴烛会问这个,缓缓回答:“关于这件事,我大概知道一些,可以告诉你。”
然后,莫随尘沉默了片刻。阴烛没有追问,只是坐在男人脚边等待男人的回答。
莫随尘道:“魏城的那场饥荒,我也经历过,正是五年前的事。”
莫随尘特别强调了一句五年。阴烛转着眼珠,突然眼睛一亮,心想:五年?五年前不就是金坊主去世,莫随尘成为新坊主的时候吗?
只听莫随尘又说:“你知道柳阿生那句‘人类为了活下去把良知泯灭了’是什么意思吗?”
阴烛摇摇头。
莫随尘:“粮仓空掉的那段日子,被饥饿所折磨的人们为了活命,便会把自己的孩子抱给和他们有着同样年纪孩子的家庭,双方交换彼此的儿女,然后把对方的孩子抱回家。”
阴烛不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呀?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莫随尘森森的说:“为了填饱肚子~”
阴烛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
“交换来的孩子是为了吃掉的。他们无法忍受吃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和别人家的孩子做交换彼此吃掉彼此的子女,以求活命。不仅是孩子,妻妾、老人,只要是可以当饭吃的通通像牲畜一样交换互食。所以,柳阿生之所以会背叛丁三,是因为丁三所谓的卖掉楚氏是如同变卖猪羊一样,卖掉给人吃的。”
莫随尘的话,语气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仿佛那只是一个哄骗小孩子的虚假故事。阴烛却已经浑身颤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怎么也没想到,也没办法想到,人类的做法会违背天伦至此。
他难以置信的嘀咕:“他们,难道不畏惧天道吗?难道,不怕永坠阎罗,不入轮回吗?”
莫随尘面露哀伤,手掌抚上阴烛的胸口,道:“人,永远在乎的是如何活下去,而不是如何死去。这就是人世间最可怕的生灵,你现在明白了吗?”
随后他将手收了回来,似有意似无意的对阴烛轻声说了一句:“所以,记住,做谁都不要做人~”
听了莫随尘最后的话,阴烛顿时一僵,想要抬头看他的脸,可莫随尘却把头转向了窗外,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不知道莫随尘的那句话有多少个意思在里面,阴烛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一把扳过莫随尘的肩膀,让他好好注视自己的双眼。当然这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心愿,到头来阴烛还是忍住了,他只是坐在木桩上一动不动。
莫随尘接着道:“古墓中往往为了迎合风水,会修建地下暗河和排风通道,所以空气和水源可以得到保证。至于如何忍受饥饿。。。”
这次不等莫随尘说话,阴烛把话接了下来:“他们吃掉了楚氏和大母。。。”
莫随尘不置可否,重新把茶碗斟满。
阴烛陷入了沉默,脑中一片混乱,房间里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
又过了许久,莫随尘轻声唤道:“阴烛~”
没有人回答。
“阴烛?”
还是一片安静。
莫随尘害怕这种寂静,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曾经是不会的,这样的寂静陪着他走过了多少年。但是现在,他开始变得害怕了,害怕一场安静的降临,害怕耳边突然失去些声音,害怕。。。只有一个人。就算他清楚的知道阴烛一定在自己的身边,这死一般的空白还是叫他喘不上气来,还是忍不住想要抓住什么。
于是他伸出了手,纤长的手指正巧碰到了阴烛那尖尖的下巴,他顺势抬起了男人低垂着的脸颊,沉声道:“我说过,不许不理我~”
等阴烛缓过神来,自己的下巴已经被一只微凉的手钳住,不能动弹。再看莫随尘的脸,很是阴郁。阴烛心一紧,嘴角附上笑:“我在~我在~抱歉,我没有听到你唤我。”
莫随尘收回手:“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别想了。”
阴烛还是惦记,敷衍的‘嗯’了一声。
莫随尘又道:“你这可是第二次了~”
“什么?”
“不回应我的声音,已经是第二次了。”
阴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喂,坊主大人,你要不要这么霸道啊!若对方是耳背的老太太怎么办,难道还要天天挨你责备不成?”
“我才不会没事去唤人家老太太的名字。”
“那你也不要没事唤我的名字,不就好了。”
“不要~”
“不要?不要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
阴烛一怔:“喜欢。。。什么?”
“喜欢叫你的名字呀~”
“你这纯粹属于欺负人了吧,大人!”
“反正你已经两次不理睬我了,要是有第三次。。。”
阴烛简直要被莫随尘的孩子气逗乐了:“干什么呀?第三次的话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啊!我说坊主大人,咱几岁啦?幼不幼稚啊!”
莫随尘听此,噗嗤一下居然也笑出了声,那笑声天真而稚气。这是第一次阴烛看到会这样笑的莫随尘,有些看呆了。他讪讪的道:“如果,我下次再不回应你,坊主是不是打算把我也‘卖掉’啊?”
莫随尘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那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阴烛发现,在自己面前莫随尘的表情变丰富了,只是不知道这件事莫随尘自己有没有注意到。
阴烛反问:“这有什么好想的?”
莫随尘一脸认真的样子:“万一你不好吃怎么办?”
阴烛笑着眯起了细眼,压低声音道:“那坊主可以先来尝一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围绕在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悄然改变了。即使外面寒风瑟瑟,这间小小的偏房内却温暖如春。等阴烛意识到时,自己早就离开了木桩,重新坐回了土炕,对面的莫随尘就在自己不远处触手可及的地方,而阴烛还在缓缓拉近与莫随尘彼此的距离。阴烛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的停不下来。于是他在内心告诉自己,只要莫随尘避开,他就马上收手。然而,莫随尘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居然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既没有迎上来的意思,也没有躲避开的打算。
就在阴烛的气息已经拂上莫随尘面颊的时候,突然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窜了出来。
“爷,我回来了!”
两个人被房间里冒出来的第三个声音吓了一大跳,阴烛慌乱的从床上跳了下来,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如此慌张过,就像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孩子一样。阴烛定睛一看,发现石娘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石娘自然是看的清楚,但还是很体贴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开口道:“爷不是在追脚印吗?怎么住到这么个破房子里了?害得石娘好找。”
阴烛这才掐算,原来三天期限已到。见石娘若无其事的望着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也不解释,便问石娘:“如何?”
石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莫随尘,思忖片刻:“莫娘子的坟,找到了~”
阴烛看着石娘的反应,追问:“有异?”
“奴家仔细检查了许久,发现坟头上空的确萦绕着一些气。”
莫随尘皱眉:“什么气?尸气吗?”
石娘忙摇头:“不,是生气~”
听了石娘的话,两人都是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死人怎么会出现活人的生气呢?若是刚刚离世的□□,或许还会有生气残留,可莫夫人是一具死了几十年的尸体,就算有尸变的迹象,也应该出现死气而不是生气啊!
石娘继续解释:“当时我也很疑惑,担心事态有变,于是便刨了莫夫人的坟。等我打开棺盖往里查看的时候。。。”
石娘到达乱葬岗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乱葬岗里到处耸立着歪七扭八的石碑,有一些是有名字的,有一些连名字都没有。石娘在里面一个一个的寻找莫夫人的坟堆,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棵老槐树下找到了。
墓碑并不大,上面刻着几个字——张家夫人莫繁星之墓。石娘查看四周后,发现坟墓周围围绕着几缕生气,于是她挖开了莫夫人的坟丘,开棺验尸。其实,她不是特别确定这个叫做莫繁星的女人就是她要找的莫随尘的母亲,毕竟连莫随尘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母亲的名号。
然而当她向棺内一探究竟时,石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映在她眼中的是一个五官端正肤如凝脂的女人。那女人静静躺在棺材里,几乎和睡着了没有两样。那一刻石娘确信了,这个人就是莫随尘的母亲,因为那张白皙的面颊几乎与莫随尘如出一辙,她甚至有一刻以为躺在木棺中的人就是莫随尘。
这具历经了二十年风霜的尸骨,如今再现人世,竟毫发无损,鲜活如生。石娘的第一反应便是——尸变了~
如此可人的女子就连石娘这个红河女妖都不忍下手,毁尸灭迹。于是,她决定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她在莫夫人坟前趴了一夜,直到破晓,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偶尔几缕幽魂经过自己的身边,将匪夷所思的目光射向这里外,再无其他。然后,石娘明白了,这具尸体已经不会再发生什么了。
不是尸变,那是什么导致莫夫人容颜不改的呢?她简单的检查了一遍女人的身体,最终发现了秘密,这个秘密让她更加费解。
在莫娘子的口中有人放入了一颗定颜珠,这就是尸身不朽,容颜不改的原因,围绕在棺中的生气也是定颜珠产生的。
关于定颜珠,民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此珠为千年蚌珠,被水气浸润多年,不毁不灭,放入尸体中可保千年不化。又有一种说法,定颜珠为修炼数年的精怪体内内丹凝结而成。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百年难寻的宝物,价值连城。别说普通人家,就是达官显贵也不是那么轻易用钱财就能买到的东西。
阴烛和莫随尘听了石娘的讲述,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满面疑惑起来。看来,那天晚上遇到的女人并不是莫夫人,而她的坟墓也安然无恙,至少对于无亲无故的莫随尘而言算是好的造化,毕竟没有人会真的愿意把自己母亲的坟墓夷为平地。
阴烛问:“后来怎么样了?”
石娘道:“奴家见夫人没事,就又把棺盖封好,将莫夫人重新埋回了土中。然后给墓碑描了字,做了记号,下次就不用再一个一个的寻找了。”
阴烛点点头,很满意:“石娘,辛苦了~”
石娘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莫随尘皱眉道:“虽然排除了一种可能性,但我觉得似乎又多了新的问题。”
“定颜珠吗?”
莫随尘微微颔首。
阴烛:“那珠子的确出现的古怪,按理说莫夫人是张家的弃妇,这是魏城都人尽皆知的事。连丧礼都没有就草草掩埋,这样的女子口中会出现一颗如此稀罕的宝珠,除非~”
莫随尘道:“除非,人尽皆知的事并不是真正的事实。又或者,掩埋掉莫夫人的并不是当年张家的家丁老奴。不管怎样,若不是今天机缘巧合,石娘开馆验尸,这将会是一个永远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秘密。那个放珠的人,恐怕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阴烛眯起了眼睛,感慨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莫随尘思忖片刻:“既然当年的放珠人不愿意被人所知,我们也就暂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线索就断了。”
阴烛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洪亮的鸡鸣从屋子里响起,原来是天快亮了。石娘被突然冒出来的鸡叫吓的全身一激灵,毕竟阴物天生惧怕雄鸡打鸣。她四下一看,发现墙角正静卧着一只五彩斑斓大山鸡,只是这鸡周身萦绕一团黑气。心中奇怪,开口道:“哪里跑来的妖物?!”说着,伸手就要劈,被一旁的阴烛一把拦了下来。
“别,别,那不是妖物,是我新收的小弟!”
石娘一脸不可置信:“爷?收的小弟?一只秃尾巴鸡?!”
阴烛辩解:“什么眼神?哪秃啊?多漂亮!”
石娘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公鸡尾巴的地方被人捣掉了一大撮鸡毛,现在想来可能是阿衷借柳小七身发疯时拔掉的。
石娘是无法理解自己主子的审美,将目光投向莫随尘。只见莫随尘也不动地方,坐在炕上微笑。阴烛这才把来到这山村里发生的事讲给石娘听,等阴烛说完,天已经彻底亮了。
阴烛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莫随尘:“坊主,你先前不是说,那柳傻生的话,你有三处地方很在意吗?你还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呢!”
莫随尘想了想道:“第一,柳阿生回忆里提到的那位与柳小七结亲的痴傻公子,会不会就是阿衷?”
阴烛不假思索的回应:“我也注意到了。”
莫随尘又道:“第二,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柳阿生口中的这位家主为何如此执着于让楚氏陪葬?”
经莫随尘提醒,阴烛也发现了一些端倪。的确,大母过世,婢女楚氏陪葬,三番五次受阻。不论是出逃,大闹府邸,被丁三劫走还是柳阿生回府赎女,家主最后的目的都是交出楚氏,哪怕最后楚氏暴毙在丁三家中,也不惜将尸首入棺陪葬。
阴烛摸着下巴,眉毛打了好几个结:“那么,第三呢?”
“丁三的死因。。。”
阴烛奇怪:“你是指马上风吗?”
莫随尘摇了摇头:“我是指他真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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