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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虽然先前在饭桌上讲的头头是道,但即使是改进已有的点心风味也绝非易事。
若是叫来买的客人一口尝出是旧点心换了模样换了名儿,黎记的招牌就真要被砸了。
黎祥闷头立在案前,面前是一排十余盏调好的馅料,却俱是尝过一口便被抛诸一边不予理会。
红糖蜂蜜葡萄梨,乃至于白菜都试着加进翠玉酥的馅料中了,却没有一样能让人满意。
黎祥疲然的长吐口气,眉眼间的意气风发与勃勃野心在这一个月重复再重复的失败中几乎消磨殆尽。
每尝及小盏中或酸或腻或平淡无奇的馅料,源于红翡糕的自信都要动摇一下。
改进点心风味这种事,果然当初想的还是太天真。何况他同时还要兼顾梅枝糕,这些日子已经因为这边儿耽误了不少梅枝糕的练习,离苒夏会没几日了……
黎祥搓了搓满是倦意的脸,强自打起精神来。
不管怎么说先把这样点心做出来再说。
当初信心满满的让黎婆子在客人面前宣扬月后出新点心的消息,到头来做不出可真是要丢脸丢到全镇人面前了。
这次试试加萝卜罢。
黎祥才捡了两个手指长的萝卜洗去泥土,灶房里忽然进来一人。
长长的影子拖到黎祥身后,逆着光线并看不清来人是谁。然腰间别着一把烟斗的,也就只有傅堂了。
“不顺利?”
傅堂走到案边,打量过案上的一排小盏问道。面上却依旧神色僵硬,眉间打结,若是让他人瞧见还要以为是对黎祥的嘲讽,好在这么些日子处下来,黎祥已经能听得出这是对他的关心了。
“是啊,当初说着容易,做起来才发现是我想简单了。别说一个月,就是再给我一个月也未必能把已有的点心改新,想要让客人吃不出来也不是轻易事儿。”
黎祥自嘲的摇头苦笑,
“我加过许多料了,却没有一样能用的。”
言罢,黎祥看着手里握着的萝卜深吸口气复又立到了案前。
不埋头苦干还能怎么着?
傅堂眉眼微敛,
“哪个是原来的馅?”
重振旗鼓的黎祥已经按着萝卜哐哐哐的切起了丝儿,闻言头也不回道,
“最里面的那个。”
傅堂挑了一点入口,翠玉酥原本的滋味便坦诚的暴露在味蕾之间。
猪油煸炒过的荤香包裹着糖沙和花生仁杏仁以及芝麻自成一体,嚼在口中是浓厚坚实且酥脆的甜,却又比空口咬糖球多了些复杂的层次,使得种种香味和谐成浑然一体的,大概便是得益于藏匿在馥郁糖香后的那少许香醋。
是不曾喧宾夺主的恰到好处,约莫只滴了几滴。
琢磨着的傅堂还想再尝一口,伸手却捞了个空,只见小盏里的馅料不知何时已经被吃的点滴不剩。
傅堂心虚的看了黎祥一眼,然黎祥正埋首将萝卜切成发丝粗细,并不曾注意到这边,这才悄悄松一口气。
拧眉少顷,傅堂突然出声道,
“加不行的话,减怎么样?”
如影掠过的刀光立时顿住,黎祥猛地抬头看来,眉头紧拧看着傅堂重复了一遍,
“减?”
傅堂举了个例子,
“为了让煮出来的豆沙更香甜,并不是一味加糖和蜜,一开始反而要加盐。”
黎祥顿时敛了眉眼,直直盯着傅堂的眼神里渐渐燃起了光,
“味道相冲而相承么?”
傅堂颔首肯定了黎祥的想法,又问了一句,
“酥皮里加了甚么?光考虑馅料的滋味并不全面,连酥皮的相容性也该一并考虑进去。”
被问到的黎祥心下一跳,顿时目光如炬的看向面无表情的傅堂。
傅堂一派坦然。
犹豫了半晌,黎祥终于松了口,
“酥皮里掺了少许细盐,还有新鲜白菜挤出的清汁,所以吃起来会有一股清香,同时还调和了馅料的甜腻。酥皮得益于此呈翠绿之色,因而得名翠玉酥。”
一字一句,黎祥说的尤为斟酌。
与定胜糕不同,翠玉酥并非随处可见的点心。哪怕能做出翠玉酥的点心铺子也不少,却因为酥皮和馅料的差异而成就各家独特风味。
虽然他们黎记这些年因为失去了招牌梅枝糕而没落了许多,然正是靠着翠玉酥这些特色点心才能支撑到如今。面对傅堂的发问,黎祥自然要小心规避其中秘方。
傅堂本也没有窥探秘方的意思,只是看着案上如丝的萝卜疑惑道,
“萝卜取代白菜,点心还能叫翠玉酥么”
见傅堂没有再深问下去,黎祥慢慢放下心来,闻言笑道,
“你也是机灵,竟能猜到我是要用萝卜代替白菜。可以的,只要酥皮还是翠绿之色,别说是皮儿了,就是里面的馅换成咸的辣的苦的也能叫翠玉酥。对了,我加点胡椒进去怎么样?”
一瞬间福至心灵,黎祥忽地一拍大腿,
“胡椒辛辣,却能解腻,煸炒后带咸香,咸甜对比之下,甜馅还能更觉香甜。”
胡椒?
傅堂拧眉想了想,颔首道,
“值得一试。”
“是罢。”
黎祥才打通了关窍正是兴奋时,闻言就兴冲冲的去找盛着胡椒的瓷罐好好尝试一番,一边随口问道,
“你来灶房为了什么事?”
傅堂这才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刘嫂子来了,在前铺里同婶子讲话。我放点心时瞧见婶子好像聊的正上头,觉得你可能会在意,便过来跟你讲一声。”
“甚么?!”
兴冲冲的神色霎时褪去,甚么胡椒点心都被抛诸脑后,黎祥急急忙忙转道向前铺跑去,
“你怎么不早跟我讲!”
傅堂看着黎祥急急消失的背影,眉眼微垂。少顷,转身回到案前看着码了一排的小盏,突然拿起筷子和小碟。
一盏一盏的品过去,却是眉头越皱越紧。
“在灶台前待了近十年,只能做出这种味道么。”
傅堂放下小盏,眉眼沉沉。
……
黎祥急急忙忙赶到前铺时,黎婆子同刘嫂子聊的正酣。
黎婆子拉着刘嫂子坐在柜台后,絮絮叨叨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
“哎呦,我家现在隔三岔五就要吃一顿阿祥试制的新点心,吃的人真是快要受不了了!就为了做个新点心多招揽些客人好在苒夏会上长长脸,这日子还得过两三个月,真是快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
听得黎婆子一番明里抱怨暗里夸赞的话,刘嫂子适时给予捧场,
“祥小子肯下苦功又有天赋,婶子你还操心甚么,哪儿像我家刘营对点心七窍通了六窍,看能把人着急死么。只是——”
刘嫂子攒了眉头瞧黎婆子几眼,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为难模样。
“有什么话你就说罢,你与婶子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眼看着黎婆子上钩露出心急的神色,刘嫂子这才苦口婆心道,
“离苒夏会没多少时日了,祥小子正是该加把劲苦练梅枝糕的时候,怎么能在这个关头分心去做别的,黎记招牌都几年没出现过了,抓紧时间重现玉凌梅枝糕重振黎记招牌才是要紧事哪!”
黎婆子闻言就是一个激灵。
可不是这个理儿么!
眼见刘嫂子还要再说,帘子后的黎祥及时出来打断了刘嫂子的话,对着嘴上不把门的黎婆子面色就忍不住发黑,
“就顾着闲聊,来了客人可怎么看顾。”
黎婆子对年少掌家的长子多有敬畏,闻言也是自知理亏,
“娘知道了,这不是你刘嫂子来了才多说两句,平时可是好好看店的,也有好好的把你交代的话跟客人们讲。”
亲娘都服了软,黎祥做儿子的还能说什么。一肚子的火顿时不上不下没处可去,只好憋屈着明知故问道,
“你们方才聊什么着呢?”
黎婆子被这么一提醒,一下想起刚刚刘嫂子的话来,急急上前拽着黎祥的袖子道,
“ 阿祥啊,你刘嫂子讲得对,马上就是苒夏会了,你正是该潜心苦练梅枝糕,好在苒夏会上重振黎记的时候,不该再分心琢磨甚么新点心了!”
黎祥没好气的瞧黎婆子一眼。那日才讲过琢磨新点心对苒夏会亦有益处,眼下不过被刘嫂子提了一嘴就急吼吼的慌了神,怎能叫他放心让这两人常处在一起。
偏偏黎婆子还真把刘嫂子当亲闺女处。
黎祥满腹气没处儿散,警惕的瞧一眼刘嫂子,只见后者一副担忧的长辈模样,对上黎祥看来的视线便轻皱眉头循循善诱道,
“祥小子可别嫌嫂子多事儿,实在是婶子平时看顾我,我也不忍心看你走了歧路白费功夫。”
黎婆子在一旁连连帮腔,
“阿祥知道你是为他好,哪里会不知好歹。”
黎祥眉头紧皱,只是忍下胸口涨气默不作声的等着刘嫂子接下来的花言巧语。
只见刘嫂子抹了抹眼角,苦口婆心道,
“嫂子听说你前阵子做了个红翡糕,生意还算不错,明白你想多进账养活家里。可这只是一时的蝇头小利,长远来看,真正能称得上黎记招牌的,引得镇子内外之人前来追捧的,不还是你爹的玉凌梅枝糕么?你就是再琢磨新点心,难不成能一朝翻身把梅枝糕压下去成为余庆首绝么?!如今为了这一时的进账而舍弃了苒夏会一扬名声的好机会,不是舍本逐末的糊涂事么?!”
“我……”
饶是黎祥在看见刘嫂子的第一眼起便警铃大作,一时间竟也不由得动摇起来。
他爹的玉凌梅枝糕成名已久,不仅仅给黎家带来进账上的收益,更是让黎记之名远传镇外。他如今虽然琢磨出一样红翡糕,却远远不能同梅枝糕相提并论,无非只是在数十人之间小有名气罢了。
他却仅仅因此便沉浸在欢喜与得意中得意了近一月。
若是能多做几样新点心讨一个【新】字之巧也就算了,偏偏一月下来他也没能将翠玉酥的口味改进。方才虽然经傅堂提醒一下福至心灵想到了胡椒,可做出来的点心是否尽如人意还不好说。
离苒夏会只有不到两月的时日了。
就凭现在的进度,谈何为苒夏会助益。
口中白牙紧咬,黎祥强行按捺自己动摇的内心,却听刘嫂子又道,
“梅枝糕先不提,听婶子说你这阵子日日苦心琢磨新点心,可是有成品了?你若不嫌弃,让嫂子带回去给我家大师傅尝尝,指点指点你也是好的。”
刘嫂子说着便长长叹口气,
“虽然我们都寄望于你早日重现梅枝糕,可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今年苒夏会也只能先拿别的点心顶上了。毕竟祥小子你心气儿高,梅枝糕不成样前是不肯拿出来现世的,到时候至少该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点心才好,年年拿翠玉酥出来也不是个事儿。毕竟酥味轩的翠玉酥做的也是一绝……”
喉结不受控制的上下滚动,额际鬓边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黎祥攥了攥拳强行护住几分心神,只是总忍不住顺着刘嫂子的话往下想。
翠玉酥撑不起招牌,新点心也没个着落,唯一能看得见出路的只有玉凌梅枝糕。
已经浪费的一个月是没办法了,可若是接下来的日子专心苦练梅枝糕的话……
梅枝糕的馅料是黎老汉留下来的秘方,因而黎祥并不担心。他所欠缺的无非一是将馅料刻画成梅,二是将梅花挂上枝头。
自黎老汉逝世到如今,黎祥日日苦练从未懈怠,如今已经能刻出三指大小的寒梅,只是不知何故梅花还等不到挂上枝头便已碎落在地,因而至今都不曾再在苒夏会上重摆梅枝糕。
但这两样都是只要下苦功练便能有所进益的活计,只要接下来两月全心全意苦练刀工……
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握紧成拳。
哪怕刻出的梅花只是得形不得神,只要挂的上枝头,就足以凭往日名声让黎记一朝翻身。相较之下,他自己没头没脑摸索而出的新点心,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眼瞳中燃烧着的火焰摇摇晃晃,犹如风中残烛。
他没有黎老汉的天赋,他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但凡提到梅枝糕三个字,黎祥总是要更加警惕十分。
刘嫂子三句不离梅枝糕,怕是黎记只有一个梅枝糕叫她看得上罢。
黎祥强压住心底的动摇,斟酌一番字句扯了笑道,
“多谢嫂子关心,我虽然分了些心神琢磨新点心,梅枝糕的练习却是不曾落下一日。虽然还要花费些功夫,但有朝一日定能重现黎记招牌,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刘嫂子将黎祥一番动摇尽数收于眼底,眉眼间微扬三分,唇边的笑却是一如既往的和善,
“既然祥小子有自己的主意,嫂子我也不好多说甚么。只是不管怎么说,黎记招牌总得要你这个黎家长子来继承,不然再这样磨蹭下去,只怕就没有多少人还能记得玉凌梅枝糕的神彩了。”
黎祥的眼前不受控制的闪过案上红泥碎落的景象,一时竟身形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明知刘嫂子这一番劝诫别有用心,可黎祥却不得不承这份醍醐灌顶的情。
面上的笑意多了些勉强,黎祥强撑住脸面对黎婆子道,
“我灶台上还有活计要忙,就先回去了。娘别忘了同客人们讲五日后是出新点心的日子,到时候还请刘嫂子也来捧个场。”
说完,黎祥含糊的对刘嫂子点了个头,便逃也似的掀了帘子逃回后院,留下身后一脸担忧的黎婆子和刘嫂子。
就是这样,专心重现玉凌梅枝糕才是黎家后人应当守的本分。
刘嫂子看着仍微微晃动的帘子,唇边不由得掀起个隐秘的笑容。
虽然黎祥尚且做不出黎老汉手中的梅枝糕。可她需要的,也只是半成品罢了。
……
回到灶房,傅堂仍在。
看见失魂落魄回来的黎祥,傅堂皱紧的眉间愈发紧凑几分,
“出什么事儿了。”
“没甚么。”
黎祥疲倦的摆摆手,瞧见案上的一排小盏却是心头更加烦乱,
“都收了罢,把灶台清理一下你就忙你的去罢,我想一个人在灶台待会儿。”
这就是旁人勿扰的意思了。
傅堂的视线猛然直直看向黎祥,
“翠玉酥不做了么?”
黎祥抹一把脸,面上神色全然没了离开灶房前的热切,
“你住的屋子旁边有个小灶房,是我原来练手用的。反正就是我方才提到过的,胡椒加进馅里尝尝,不行就一样一样的试,赶在五日之内琢磨出来就行,需要的食材你看灶房里有什么尽管用便是,没有了同娘支些银子去买就行,只是看着点银子,别花多了。”
黎祥离去前后态度竟如此大变——傅堂一时眉间纹路更深,
“是刘嫂子说了甚么?”
黎祥苦笑一声,
“与她无关,是我说大话了。我连爹教我的梅枝糕都做不出来,遑论做出胜过梅枝糕的点心了。梅枝糕已经五年未出,再这样下去,我们黎记就真要被余庆遗忘了,到时候才是真正的翻身无望。离苒夏会还有一月余,我接下来要专心苦练梅枝糕。”
话音顿了顿,黎祥看向傅堂,
“只是已经叫娘同客人们宣扬了一月出一样新点心的消息令人为难。我这些日子来冷眼旁观,你在点心上也算是有些天赋,何况在先前的主家也做了不少年颇有经验,如今我抽不开手,只好麻烦你多操心了。”
不知想到什么,黎祥眼底沉了沉,
“我每日和馅的时候会多和一些分给你,你就照着胡椒这些分量往里面加着试试看,不能我就再想想看别的,能行便拿来给我们尝一尝,味道若是不错届时便拿去卖罢。”
黎祥说完便收拾起了案台,眼见是下定决心的模样。
傅堂虽还想再说,见状也只好把话尽数咽了回去,帮着收拾案台后离开了灶房。
虽然他觉得不妥,可这是黎祥的选择,他身为外人也不好多加干涉。只是……
小灶房么。
傅堂不由得抬脚向后院角落里走去。
门并没有上锁,只是落了许多灰。一开门便是飘飘扬扬的灰尘劈头盖脸的洒了傅堂一身。
衣角整齐的傅堂却全然不恼,向来死气沉沉的黝黑眼瞳里竟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屋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口灶台,是黎老汉专门建来给长子练手用的。而如今黎祥已掌控了整个主灶房,自然瞧不上那过家家般的灶台,渐渐的就将它荒废了。
如今却正好挪来给傅堂用。
灶台随他用……么。
傅堂立在原地,不由得抬手捂住胸口。
那里正有甚么隆隆作响犹如鼓擂,似是欢欣,却又仿佛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一股脑掺和在一起叫嚣着渴望。
现在正有一个灶台,随他使用。
他又得到了一个,随他使用的灶台。
这样简单的信息反反复复在大脑里接收几遍,傅堂才终于意识到信息的内容如何。
眉梢眼角顿时温柔弯起,虽然因许久的僵硬而打了折扣,却依旧毫不掩饰的暴露出他的好心情。素来绷直的唇角亦柔化朦胧,勾勒三分新月。
从学堂回来的黎显一进后院便正正瞧见僵立在小灶房门口的男人,只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担心的跑上前去,一抬眼却直直撞进了男人兀自欢喜的笑靥。
灿如夏花,纯如冬雪。
哪里还有平时看谁不爽谁的凶气。
自来到他们家,傅堂还是第一次这般笑过罢。
果然是生的一副堂堂相貌。
许是那笑太过纯粹,黎显一时竟也忍不住弯了眉眼唇角。
从铺子里回来的黎婆子一进后院便瞧见这兀自笑着自己的二人,真真是摸不着头脑。
莫非家里今天出啥好事儿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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