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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K型密码的谜底
兰瑟斯顿大学克里斯托弗.默卡学院工程系建筑设计专业的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一教室的学生都收起一桌子的书书本本,以一个刚完成一项杰出实验的科学家收起满实验台瓶瓶罐罐的骄傲把包一提,操着各种口音的塞布维尔语往外涌去。
“德里夫特先生。”
松下雪子把满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摞成几摞,再迅速把它们分别门类地装进背包,见科尔文已经向门口走去,便连拉链都顾不得拉上,背起背包就朝他小跑过去。
科尔文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向他:“松下小姐,请问您有什么事呢?”
“前几天您交给艾丽,希望我帮忙破解的密码,我已经解出来了。”
松下雪子从外套口袋里把那张叠好的纸条拽出来,双手递给科尔文,看着他以同样端庄的方式接过来,又露出一个合乎礼仪的笑容:“非常感谢您,松下小姐,我也要因为用这样的小事占用您的时间感到抱歉。”
“啊……您太客气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我本来就一直在研究密码,能在帮到您的同时见到这样有趣的密码,应该是我高兴才对。”只因为这句应酬话,松下雪子的面庞便红起来,还算白皙的脸孔上浮出了几丝嫣红。
科尔文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又面对起松下雪子,有意让自己的笑容更深几分:“松下小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接下来您在麦席森学院的课就要开始了吧?默卡学院和麦席森学院的距离可不近,但现在还不是来不及,如果您现在就走的话应该能正好赶上。”
“那我走了,再见!”松下雪子把背包拉链拉上,扶住背包带就朝门口跑去。
她在向外跑时不禁回了一次头,科尔文仍旧端端正正地站着,浅灰外衣包裹深褐色格子背心与白衬衫,竖起的高领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扣上的纽扣和与外衣同色的紧身裤贴着他的皮肤,更让他的身躯更显过瘦。
科尔文.德里夫特总是这样,嘴角上扬,稳稳重重,说话几乎从来不用感叹号,对女性永远使用最正式的称呼。她已经习惯了,他对最亲密的未婚妻艾薇都有称姓氏的时候,更何况对她呢?
“再见。”科尔文朝他挥了挥手———他连挥手都不会幅度很大,不过刚好让她看清。
合礼地送走松下雪子以后,科尔文松了口气,握紧她交给他的纸条向外走去。
克里斯托弗.默卡学院是一座灰蓝顶淡黄墙的哥特式建筑,此时无数向上的塔尖正像植物一样生长,好像要把今天正好的阳光引来一般。十月的兰瑟斯顿还没有下起雪,只一望就能把变黄的蓬草和正掉叶的树尽收眼底。
今天也许是十月以来最好的天气了,他抬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与正散步的片片白云这样想着。
他全无其他同学出去玩的闲情逸致。肯尼斯此时正等待密码学课程的开始,他也不能和他一起望着晴空虚度时光。他把推迟打开纸条的理由找了个遍,最后还是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把默卡学院教学楼甩在身后,向东走去。
他沿浅灰色的十字路一直向前,不知不觉就到了麦席森学院教学楼前。这下他可找到了一个理由,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停了下来。
兰瑟斯顿大学学院众多,这些学院成立的时间不同,风格各异,在兰瑟斯顿大学校园里走一圈几乎可以看到塞布维尔历史上几乎所有风格的建筑。
曾有这样一种说法,学校里所有学院的学生———尤其是理学院的学生,都相信兰瑟斯顿大学的传统就是优待文学院及其学生、老师、教授和毕业生,要不然怎么会给他们最美丽的教学楼。
事实上,如果排除麦席森学院学生的看法,这句话的确是对的,因为这群数学生的教学楼和文学生的比起来并不逊色,甚至还能跟费德里克学院争一争兰瑟斯顿大学最美学院的名号。
与费德里克学院的维多利亚式教学楼相比,科尔文更愿意欣赏麦席森学院的罗曼风教学楼。灰白的墙体,圆润的拱顶,一扇扇小窗整齐地排解着,好像在屋顶上加个十字架就能当作教堂使用,不像是数学院,反而像是萨格拉达教学院。
这是兰瑟斯顿大学最早成立的学院之一,由六百多年前的塞布维尔皇帝下令建造,据他说,他把数学院建造得像教堂一样是为了让数学院的学生对数学有进入神殿一样的敬畏感。
科尔文抬起头向上看去,肯尼斯的教室在顶层,最靠近富有宗教色彩的圆顶,还拥有层层的鼓柱,听教授讲课好像是在听牧师讲经。
他知道,现在的肯尼斯一定正用手拄着下巴,一面听课一面从上俯瞰麦席森学院教学楼下大好的风景。他对数学有着非凡的天才,麦席森学院的教授都难不倒他,自然不会因此责怪他。
科尔文把视线转回地上,瞥见十字路对面的人工湖和那棵粗壮的橡树。他走过去坐在橡树的树荫下,靠在树干上,打开纸条,先映入眼帘的是松下雪子抄写的密码,然后是用娟秀的字迹写上去的塞布维尔语:
Ho you wace,
Kerwin,
I hed loved you foz si rong tames.
科尔文的脑子里只剩下哲学家维克托.弗里德里希.卡尔.德莱特提出的红苹果定律:
如果有一个红苹果挂在一棵长满了绿苹果的树上,所有人一定会想得到它,可红苹果只有一个,除了得到它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只能得到绿苹果,到那时人们就会对有红苹果的人群起攻之。
于是所有人都一边去摘绿苹果一边渴望得到红苹果,因为没有人下手,红苹果就一直挂在那里,众人所慕反而无人问津。
人们本来照常渴望红苹果,但如果他们有了绿苹果却还想要红苹果一样会遭到排斥,于是他们只好强迫自己不再想红苹果。
这时如果有人不要绿苹果去摘红苹果,尽管这是他们一直想做的事,可他们还是会辱骂、讥笑、嘲讽那个得到红苹果的人,因为他的苹果和他们的不一样。
他应该就是那个想得到红苹果的人吧?现在红苹果就在他手里,他却宁可相信这是他的幻觉也不愿意欣然接受,只因为害怕那些摘绿苹果的人。
他一瞬间想丢掉纸条,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立片刻,最终认了输,把纸条爱惜地安置在胸兜里,让它和来自肯尼斯的带枫叶的铜怀表待在一块儿。
科尔文已经不记得自己怎样度过了那个下午,只记得黄昏时分,他在上过最后一节课以后条件反射地走进了克里斯托弗.默卡学院的独立图书馆,那栋内有几十万本书的哥特式建筑里。
他绕过一个又一个实木书架,朝他和肯尼斯常坐的书桌那边走去。这时他听到什么东西从桌上掉到地上发出的响声———一本五厘米厚的硬封面书摔了下来,纸张被翻动的声音和硬封面被拍在桌上的声音———什么人匆忙捡起了书,把它摔回桌子上,钢笔尖在纸上运动的摩擦声———那个人又开始写起什么东西来。
于是他带着好奇走过去。他一看背影就知道,那个人正是建立又毁灭了他这一整天的肯尼斯。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他,想不动声色地在他身边坐下,只可惜肯尼斯在他还没走几步时就转过头来:“我就知道是你———你也来看今天的内容吗?”
“没错。”科尔文扬起笑脸坐在他身旁。他往桌上一看,课本是合起的,匆忙中夹上的书签一大半露在外面,笔记本倒是已经摊开多时,钢笔就放在一旁,但纸上只有成群的数字。他知道这是个谎言却没有揭穿它,只是顺着他说下去:“你在写什么?”
肯尼斯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嘴角一扬,干脆利落地把笔记本推到他面前,用钢笔尖指着上面的数字说:“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密码,我把它叫做K型密码,它用简谱表示。比如这一条,1=C就是cence,正序的意思,也就是说不需要考虑升降音的问题。我已经说过1=C表示正序,3/8中3表示行,8表示列,这就是解出密码的关键。你应该也看得出,这些音符的排列很显然不合节奏,这是因为这些数字表示的实际上是字母。所以按照前面的条件,你能把字母都列出来吧?”
“当然。”科尔文拿起笔,以八个字母为一行按顺序写出二十四个字母,又把多出来的y和z单独写成一行,“然后呢?”
“你看,两个八分音符的组合中是不是总有一个处在小字二组,而第二个则处于小字一组?这就表示第一个数字是行,第二个数字是列。如果第一个数字处在小字三组,第二个数字处在小字二组的话,就代表这个字母需要大写……好了,科尔文,我相信以你的聪明现在早就明白了吧?所以我现在写出来的这条密码表示的是什么?”
科尔文朝纸上望去:“C大调,八三拍,小字三组1,小字二组1,小字三组2,小字二组3……是AK这个单词吧?”
“是这样。”肯尼斯从侧面望着那张瘦削又清素的脸,好像在欣赏一幅已经看到过无数次,却仍旧百看不厌的古典主义油画杰作,“所以说你应该明白我给你的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吧?不要告诉我你没看见,以你的性格不可能一完成作业就把书合上,事实上你没把那本书翻烂才是见了鬼。”
他说话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曲线,一种是直线,值得他用直线表达的人太少,科尔文就是其中一个,但在这件事上他不得不用曲线。
科尔文不会知道,他对着书桌上的那张纸想了又想,密码写了又写,最终才把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想对他说的话精简成他看到的模样。
这一次他们谁都没说话,科尔文依旧低头盯着那条他早就解开了的密码,他太了解他了,这个不擅长说谎的人现在一定在酝酿一片谎话,随后还会把带着湿的语言拿出来,等到那些水珠被晒干了,谎话也就消失了。
你知道吗,科尔文,我已经爱你很久了。肯尼斯望着图书馆里逐渐密集的人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话。
“非常抱歉,被你说中了,我确实没看见。”科尔文朝着他转过身来,把右手背到身后,直视着他眼底那片碧蓝的浅海。
“别骗我,我知道你看见了。”肯尼斯压低了声音,他知道这会让他更投入地听他讲话。
“我觉得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肯尼斯,五月已经过去了。”科尔文把准备好的说辞在他面前摊开,等着他比阳光还耀眼的目光把这点把戏拆穿。
“这不是玩笑。”肯尼斯慢慢地吐出这句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科尔文朝窗外望去,黄昏已经接近尾声,天边水波般层层荡漾开的红云就要暗淡下来,他知道他应该回去了。他没再去注视那双眼睛:“我喜爱你,也知道你喜爱我。”
肯尼斯干脆省去了虚假的笑:“我讨厌喜爱这个词,如果有人问你喜不喜欢我给你的那块铜怀表,你应该也是这么说的。”
科尔文仍旧看着窗外的天空。十几秒钟过去,他把视线挪开,提起了手提包,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向肯尼斯:“我觉得我该走了,我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打扰你。”他慢慢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想想起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兰瑟斯顿大学只有克.默学院和麦席森学院有独立图书馆,别忘了麦席森学院的图书馆二十四小时开放,克.默学院的可不是。别待到太晚。”
肯尼斯没有说话,科尔文站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就继续走向门外。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肯尼斯正低声朝他说着什么。
“Saz di mon jo kali si vanque la?”
低沉的赫尔语跳入他的耳中,科尔文加快脚步,行色匆匆如逃荒者。到了门外,他把步伐慢下来,披着天空洒在他身上的阴影向前。他最终回了头,耳边的话语仍旧清晰。
“看见窗外那棵枫树了吗?”
科尔文只想做出否定回答,但他不能,因为那棵枫树就在他背后,只是被隐于夜色之中,他才看不见那样鲜明的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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