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岚期沙眼又犯了，红着眼角，脸色苍白近乎透明。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着我的手，另一只袖子一挥，窗外晴得正好的天忽然就黑了。而且这种黑仿佛是一个无底洞，任何光线都反射不出来，真正伸手不见五指。
　　一手司掌晦明，厉害。
　　然而我已经没力气叫好了，黑也好，白也好，我只想再暖和一点。
　　黑暗中，一只手附上我的胸口——
　　还来？！
　　咦，这是喝风露的姑射神人还是吃干柴的姑射神人啊？怎么这么爱脱人衣服呢？你其他时候脱也就罢了，老娘现在正冷，你就脱脱脱，脱你个沙眼啊！
　　他把我衣服搞没了，我就只能拼命抓住他的衣服——他的衣袍很宽大，勉勉强强还是可以盖住我的。
　　此时我都感觉不到害怕和愤怒了，我只想赶紧熬过去。
　　什么都看不见。
　　冷，仿佛可以把藏在肉里的骨头冻裂般的冷。
　　以往是怎么熬过冰刑的呢？
　　月盏等我受完刑，会拖着我回冰室。那时候，就连冰刑的苦痛都带着慰藉，可是自从月盏走了之后，冰刑是熬不过来的无间地狱。
　　意识模糊中，我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束阳光。
　　……
　　怎的这样怕冷呢？
　　你不喜欢冬天么？我却是很钟情冬天的，能整日抱着你，很好。
　　你再乱跑，小心我不要你了。
　　对不起。
　　你冷么？
　　……
　　声声啼血，句句锥心。
　　再睁开眼的时候，岚期美人的一张脸扎进我的视线，让人分外……惊悚。
　　“上上上、上神？！”
　　我低头瞄了一眼，发现我的衣服已经好好穿在身上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上神啊，你想抱我的话直接抱就是了，下一次别脱我衣服了，怪冷的，哦？”
　　岚期一怔，而后将我抱得更紧：“我，可以抱你么？”
　　嘿呀，真会装！那你觉得你现在在干嘛？！
　　我想踢他，但我不敢。我小心翼翼地挣扎了一下，他却纹丝未动。
　　“还冷么？”
　　“不冷了，还挺暖和——是因为上神你的原因么？”
　　他没回答我，又问道：“你这冰刑，受了多少回了？”
　　“我也不晓得。”我掐着手指头道：“嗯，在从极渊至少有三百年了吧，一年三百六十天，三天受一次……唔，大概快四万回了。”
　　岚期闻言，沙眼愈发严重，浓厚的水汽在他眸子里漾开，仿若亘古的云水微凉。
　　他将我的脑袋按到他的胸口，我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三百四十七年。”
　　他的声音渺远空灵，仿佛随时都能羽化在风里——看吧，肾不好的人，说话都没有底气。
　　我挣扎出他的怀抱，问道：“上神，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月盏的河伯？”
　　岚期沉默地看着我，沙眼又犯了，眼角泛红，一副委屈的模样。
　　我想我问的也没什么问题啊，他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啊，是了！堂堂上神与我区区水鬼躺在一个榻上，这叫什么样子？！
　　我麻利地溜到地上，双膝一弯就把头扣在地上，大声道：“乡野水鬼不懂礼数，冒犯了上神大人！还请上神大发慈悲，告诉我吧！！”
　　说到后面，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就不信他不可怜我。
　　榻上的人没吱声，我刚要抬起头看一眼他是不是死了，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咿呀，上神在摸我的脸！
　　他的指尖抚过我脸上的疤痕，动作轻柔如三月春风轻吻着桃花。许是被我这张脸惊艳了，他的眼角愈发红了。
　　“你别哭，”他轻声道：“我不会骗你了。”
　　这个“了”让我很不理解：这货骗过我很多次吗？
　　我没多想，就复述了一遍我的问题：“上神，你认识一个叫月盏的河伯吗？我想找到他。”
　　岚期沉默许久，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男人。”
　　“死了。”
　　我：“……”
　　我扯起唇角勉强笑道：“上神不要说笑，好好的人，怎的就死了呢？”
　　退一万步来讲，如果那团黑说的姑射山上快要死的就是月盏的话，就算月盏是昨天那条龙的话，不也没被斩首么？他一定还活着！
　　岚期又问：“再说一遍，他是你什么人？”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的……上司。”
　　岚期点点头：“走了。”
　　我唯恐这个“走了”就是“死了”，赶忙向岚期确认道：“上神，月盏是不是昨天被你救下的那条龙？”
　　岚期沉默许久，却不置可否，只道：“那条龙，叫曦琅。”
　　“那条龙……被你放走了么？”
　　虽说名字不一样，可未必就不是一个人，我还想找到这条龙，看看他是不是月盏，或者是否认识月盏。
　　“嗯，走了。”岚期生怕我听不懂他的话，贴心地解释道：“走很远了，你找一辈子也找不到的远。”
　　我暗暗翻个白眼：就你明白！
　　那条龙还受伤了，岚期已经为了他抵抗了天界，若真是放了他，或许也没有给龙疗伤。我应该早点出发，这样就可以早点找到受伤的曦琅。
　　我爬出岚期的怀抱，小声道：“上神啊，阿鬼很感激你治好我的膝盖——阿鬼就要走了，您的恩情，我日后再报答，哦？”
　　岚期一把牵住我的袖子，只是死死盯着我：“不准走。”
　　我脊背一阵寒意：他不让我走，是想干嘛呀？都说了他认错人了，这一副不死不休的可怜模样，做给谁看呢？
　　“上神……还有什么事啊？”
　　岚期动了动唇，凉薄的眉眼难得浮现出焦急的神色：“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咿呀，这傻孩子，中毒不深。
　　我清清嗓子，一字一句道：“上神，我是从极渊一只，呃——一个三百年的水鬼，从不认识您呢。您从来没有丢下过我，我也从来没遇到过您，上神啊，你和我之间只是一个误会罢了。”
　　岚期一怔，本来就很白的皮肤褪去了如冰雪一样出尘的颜色，转而是一种脆弱的苍白，眼角的红仿佛一抹朱砂，晕在了素绢之上。
　　“你……不要我了么？”
　　我一个激灵，鸡皮疙瘩从头发尖起到了脚趾头：我又不是他妈，怎的要他呢？！
　　我拍了拍胸口，刚要解释一下，却看见他一双眸仿佛浸了一泓烟水，霡霂情深中漾开了倾世温柔。温柔？痴狂？抑或悲凉？
　　我叹了一口气，终是不忍了。
　　“我若陪着上神你，那谁又去找月盏呢？”
　　岚期凝望着我的眼睛：“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他重要。”
　　倏然之间，狂风大作，漫天都是飘零的离霜花，整个姑射山都能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上神重要！上神是阿鬼最重要的人！！”
　　俄而风止花静，岚期一把将我搂紧，轻声道：“一直都是，对么？”
　　对你个大头鬼！你个糟老上神，坏得很！！
　　我现在算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这个岚期上神一直都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瞧这架势，肯定是他老相好，如我一般花容月貌。呵，痴儿，自己搞丢的人，非要用另一个人来补偿。
　　在岚期凑表脸和爆表的战斗力的逼迫下，我瞪着俩眼珠子就死死地盯了一天的离霜花——他在我身边，我睡不着。我和他就像两个废人一样躺在榻上，在心照不宣中挥霍着光阴。
　　嗯，总要想个理由，离开他。
　　“上神。”
　　“怎么？”
　　“我怀了月盏的娃，你得赶紧放我去找孩儿他爹。”
　　“不妨事，我可以做孩子的亚父。”
　　“上神。”
　　“怎么？”
　　“我想出去解决一下内部矛盾。”
　　“不妨事，就地解决吧。”
　　“上神。”
　　“怎么？”
　　“河里发光了。”
　　岚期这时候从废人进化成上神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一个闪现穿墙了——看来他输出还是很可以的。
　　夕阳凿透层云，浸透层层离霜，斑驳的金光薄薄落在岚期的侧脸上，如月如雪的出尘神人终
　　于带了几分暖意——晒化他就更好了。
　　他垂眸静静看着离霜花像碎裂的月光一样荡漾在粼粼湖面上，几缕发如泼墨一般流泻于霜色长袍上，瞧着甚是赏心悦目。他怔怔瞧着湖底的青光好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水，一步步向湖底走去。
　　他想自杀，这个法子怕是不行的。
　　眼看着他的头顶都没入湖面了，我才假装很慌张地跑出去，走到湖边，小声道：“上神？”
　　约莫一炷香都没人应我，我很担心，往岚期淹没的地方扔了一块南瓜大的小石头。
　　噗通——
　　一阵风过，扯着西山最后一抹夕阳躲到了云中。我蹲在地上看着一层层激荡的涟漪被微风揉皱，又被时间抚平，心想岚期大概一时半会真的不会出来了——此时不走我就是笨死的鬼！
　　我赶紧站起身就跑，可是刚伸出脚就直接倒在了地上——麻了。
　　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蹲的时候太久，因为血液流转不畅当然会腿麻，不过对于我这一个生活在冰河里的水鬼来说，已经有三百年没感受过腿麻了。血是活人才有的东西。
　　我揉着膝盖，忽然明了：应该是岚期治好了我的膝盖骨，还给我的腿给予了新鲜的血液，从此之后我体内再也不会流转彻骨冰灵，而是温热的血液了。
　　忽然有些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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