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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角角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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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竭


      开了锁,我将书包扔进篮筐里,骑着这辆阔别一月之久的小破车,迎着风向家奔去。

      从小车站进沙扁镇有条路,隔壁有个大型水果批发市场,路两旁摆满琳琅满目的水果摊,我骑车经过的时候,下意识地往那一瞥,果然,又看见那废人在那里蹲着,像只□□。

      废人,是我大舅。水果摊,是我最不想看见这废人待的地方。

      这废人,每次都被我像泼妇一样骂得狗血淋头,偏还要披荆斩棘迎难而上,三翻四次挑战我的忍耐度和处理紧急情况的能力,屡屡跟水果摊一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唉……”

      随着一口心力交瘁的浊气叹出,我像条件反射一般,连刹车都懒得,连忙松了车把子,直接扔了小破车跳起来,朝水果摊和那废人狂奔过去。

      扔了车跑出两步,我又折回去,捡起车篮里的书包,毕竟里面有钱。

      我像闪电博尔特,不要命地朝路对面冲过去,连避几辆车,险象环生,颇有成龙大哥在动作片里灵活矫健的风姿,但我的观众们好像并不买账,纷纷摇下车窗狂按喇叭——

      “你个扑街女啊!系咪唔要命么?!”

      “要死死远一点别害人!”

      “痴线啊你神经病!识唔识睇路啊?!”

      “赶去投胎啊?叼你老母冚家产!”

      “......”

      大概,CBD的会计师们做年结的时候也没我现在忙,怀着差点被车撞死的余惊,同时向左右两边七八辆车的司机们道歉,脑袋点得像摇头娃娃,脚下还生着风,朝那排水果摊档疾驰而去。

      刘海被风掀开,奔跑的女孩露出个布满汗水的大额头。

      我看见好几个男人围着我大舅,像一排围着猎物的狼虎野兽,随时把那废人拆骨吃肉地往死里弄,场面有点吓人。

      其实吧,那些人弄不弄死他,我觉得没什么关系,主要是怕他们弄不死,弄个半残不残的,累着我外婆。

      像上次,那些几个水果摊主围着他一顿狂揍,拳打完用脚踢,揍得这废人青淤见血,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吃喝拉撒都要我家那老婆子照顾,可心疼死我了。

      在那帮人要动手前,我及时赶到,摊开双臂护在那废人前头,喘着大气一脸嬉笑,对着面前几位档主双手合十,连鞠三躬:“各位叔,伯,哥哥们,我大舅他又干破事儿啦?”

      这位又干破事的废人见我来了,颤颤巍巍立马站起来,“懿懿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回来了?”

      我来不及跟他说我考完月考能放假的事,现在哪是唠嗑这些的时候啊。身经百战、冷静果断的我充分发挥临阵不乱的机智,一脚踢向他那条瘸掉的腿的膝窝子。

      于是,刚勉强站起来的瘸子“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为了救这废人,我也是没皮没脸了,既是鞠躬又是替他道歉,在书包里掏掏掏,掏出个小荷包,从里面拿出张绿色的毛爷爷。

      我把这张小钱包里最大币值的毛爷爷嬉皮笑脸地给面前的摊主递过去:“照旧照旧,我们买了,这些果我们都买了,祝各位老板生意兴隆!丁财两旺!猪笼入水!发过财神爷!”

      “这都第几次了?!啊?!你舅这都偷第几次了?!”面前这位打赤膊叼牙签的摊主激动地朝我喷溅口水,“你问问这里的人,你问问!每一摊每一档谁没被他偷过?!老鼠都没你舅这个扑街那么神憎鬼厌!”

      “每次都是他……”

      “就是啊!贼性难移,”

      “报警吧,惯偷来的……”

      “改不了的,索性把那手剁了吧!”

      “.…..”

      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一句又一句地声讨,一句又一句地谩骂,难听是肯定的了,但我只听到那句“报警”,要是这废人真进去了,我家那老婆子和老头子肯定又是寝食难安,费心费力。

      群情汹涌之下,别无他法的我只能三百六十度向所有旁观的人鞠躬弯腰,像个机械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套标准的道歉流程,甚至脊椎开始生疼,“求求大家别报警,我们会给钱的,会给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偷……”废人对我说。

      我大舅那么高大一人,跪在脏兮兮的地上,抬头看我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像个犯了错误害怕被责骂的小朋友,委屈巴巴。

      这废人,每次都是这句,“我没偷,”“我没偷,”听得我都已经免疫了,已经麻木了,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你别说话!”我怒瞪着他,快烧着的眼神一转到面前的各位大爷身上,又立马变得如水般温良,“各位叔叔,各位伯伯,各位哥哥,对不起,不好意思,我这废材大舅肯定又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保证不会了,对不起……”

      摊主声量又高几分,继续朝着我口水飞喷喷:“你上次也这么说的,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下次下次,每次都有下次!”

      抬眼低微地附和着眼前人,我心惊之余又绞尽脑汁,这摊主一身壮实的腱子肉猛刷存在感,像台巨型可怕的武装坦克,随时把我跟我大舅碾成肉泥交待在这果摊上。

      “没有下次了,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我非常熟练地摆出一副恭谨顺从的模样,涎皮涎脸:“小妹我这就把他拉回去,让姓丁那老头子把他另一条腿也打废了,以后只能半瘫在我家猪圈里铲猪粪,绝对绝对来不了你们这儿惹是生非!”

      我把钱塞那摊主手里,笑吟吟地说:“收了这张人仔,保准掂过碌蔗!”

      那男人撇着个蚕食鲸掠的大嘴,把我塞他手里皱巴巴的钱捋了捋,猝不及防一脚踹向我舅的肩膀:“没偷,还敢说没偷?!嘴贱手脏的玩意儿,让你个王八犊子偷东西,吔屎啊你!”

      男人这一脚可不比我那一脚,我那一脚是踹小轿车油门的力道,他那一脚是踹轰炸机油门的力道,实打实地踹,犹如钢柱子怼蛋壳。
      我大舅这废人不经踹,抱着一袋水果被踹得连滚两圈半,跟条翻滚的糯米肠似的。

      这脚踹得是真狠,铆足了劲儿,乃至我舅那些宝贝烂水果散了一地,他都起不来去捡,痛得蜷成一团废纸模样,仓皇地卧在一边。

      几个被虫钻了的苹果和发了霉的梨“咕噜咕噜”地滚到街道中间,被过往的三轮车碾了一地的汁儿,蚂蚁军团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倾巢而出,饱餐一顿。

      “欸叔,靓哥仔,大家一团和气,莫动怒,伤身体就无谓了,”实在是怕我大舅被一踹不起,我忙飞扑过去挡在他前面,然后脆生生地往那摊主跟前一跪,“你们要打死他还脏了这地儿,还糟蹋风水,做生意最看重风水嘛是不是?”

      双膝在地上摩擦移动着,洁白的校服裤脏出两个灰黑的泥水印子,抬头乞怜求人放过的那瞬间,我忽然想起丁宸枫形容我的那两个字——
      “狗样。”

      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我和丁辉其实一个狗样,只不过丁辉是张口咬人的恶狗,我是摇尾乞怜的舔狗。

      有时候,披着副人皮其实挺难的。

      “嘻嘻,”我一边把地上的烂果捡起来塞进书包里,一边对面前人穷尽口舌卖尽笑脸,“还有啊小妹这次进城读书,那里卖的果还没你们这儿的甜呢。正寻思着要来买一堆回去,现在正好,我家那俩老人就喜欢吃,水多汁甜,生津止渴,二老饭后一口烟一口果,快活似神仙!”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说胡话。

      我一张破嘴不带喘气儿,使劲地瞎叭叭,遣词造句一串串,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卑微求饶,表明肯赔钱,并且下不为例。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沙扁镇民的嘴就是一个大写的“刁”字,倒也不是有多坏多损,就是贫嘴恶舌,讨好处的时候贫嘴,受欺负的时候恶舌。

      田里的稻子是听着男人们的脏话抽条儿的;大妈们能努牙突嘴叉着腰对骂一天,午饭时间还能来个中场休息,下午接着骂;连三岁小孩都会牙牙学语个“大猪头”。

      我自小生长在这片土壤,喝这里的水,天赋甚高,耳濡目染,自然也武装得这身本领,当然,我这走哪哪闯祸的大舅功不可没。

      不过我也不说污言秽语,毕竟说一句,家里头那老爷子就拿筷子挥我,发现大舅在我面前说脏话,他就拿衣杆子挥他,拿水烟枪敲他。

      可老爷子又跟我讲,有些人吧,满口脏话污言秽语,但灵魂来得比谁都干净。有些人吧,甜言蜜语口灿生花,其实内里肮脏龌龊得发臭。

      外公的这些话,也并非有多难懂,但我总是得花些时间去好好经历过人生之后,才能明白。

      带头那摊主吐了牙签,收了擀面棍,朝我那躺地上的大舅呸了一口唾沫,指着他骂道:“学学你侄女儿怎么做人,整个一胎盘养大的畜生,切切就一大碟子的垃圾货,天天就知道偷鸡摸狗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大舅卧在地上,像条被火烧得蜷缩起来的虫,沾满泥水和烂果汁儿,恶心得连蚂蚁都不靠近。

      另一个虎背熊腰、眯眼大鼻的进口水果摊主拍了拍我的书包,粗声粗气地说:“小妹,听说你现在在市里念书,知识分子啊,也把你舅带回去教育教育,回炉再造,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抬眼一瞄,这男人背上纹着只青貔貅,不伦不类的,招不招财不知道,倒是有几分辟邪,牛鬼邪神都给唬退了去。

      我很想脱口而出: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随后又觉得自己天真,答案明明显而易见,穷人就只能为难穷人,他们只能撕破脸窝里斗,难不成还够斤两去为难富人?

      “欸欸欸,知道知道,”识相的我点头哈腰,笑眼弯弯:“我们一定好好反省,小妹一定敦促那废柴重新做人!”

      让我一个十六的教育我大舅一个四十六的怎么做人,这个社会果真愈发光怪陆离,愈发恣意魔幻,偏偏我还应承着,附和着,忙不迭地说是是是。

      沙扁镇很小,甲甲乙乙基本上都相互认识,里里外外也都打过照面,果栏里的各位叔伯、各位哥仔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知道我家有两位老人,所以没有太为难我,主要是我该掏的银子掏了,再拧着我脖子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骂了一场过了个爽,也就把我跟我大舅放走了。

      这件在过去不断重复上演的事,再一次像过去那样暂告一段落,当然,我得时刻提心吊胆着会有下一次,或者说,会有无数个下一次。

      身心皆疲的我坐地上缓了一会儿,伸脚踹踹躺旁边的废人,“喂,起得来吗?”

      “起得来,”他以胳膊肘撑着地,没瘸的那条腿挣扎老半天,起不来。

      叹了口气,我筋疲力尽地爬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废人拉起来,看他挪着挪着走了两步,还行,不用扶。

      不过要扶也没力气了。

      我抱着一麻袋烂果,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去把惨遭我抛弃在路边的小破车给接回来。

      脏兮兮的布鞋慢慢地踩在脏兮兮的道儿上,我走得不快,主要是因为后面那废人走不快。

      “诶,”废人灰溜溜地求我:“今天的事,别告诉你外公外婆……”

      我懒得回头看他,淡淡道:“用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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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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