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温德诺斯果真如他所说，立在六点三十分的晨光中等我。直到上了那辆劳斯莱斯我还有些不可思议——我就这么跟公爵家的儿子交上朋友了？他们不都很高冷的么？
　　但可能根本不是这样。因为传言还说，他们都智商超群、出类拔萃。而现在，坐在我旁边、今天穿了一袭深蓝色小西装的这位公子哥，正捧着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大伤脑筋。唔……也不能怪他，俺们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文言文不是你这外国人能随随便便看懂的。东墨县一中毕竟只是个地方高中，不可能有外国人的特设课程，所以他只能跟着我们的进度走，自然而然的，语文成绩烂得一塌糊涂。
　　“心要放宽些，年轻人，不及格就不及格嘛，反正你又不是来考试的。”我这么安慰他。
　　温德诺斯翻页的手一滞，不赞同地看我一眼。
　　“呃……那，我先教你几招答题技巧？”
　　“技巧？”
　　“是啊是啊，不懂了吧，这就是中国的语文教育啊。”我笑，随手一翻，翻到诗文鉴赏，“来来，比如这个题啊，它是个比喻句，那么它的答题模式一定是这样滴，把什么比喻成什么，写出了什么的什么特点，表现出作者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巴拉巴拉……”
　　唾沫横飞了一路。然后就是忙碌的周五开学考试。走出考场抬头望天，已经晚霞灿烂了。出了校门，就看见靠在劳斯莱斯旁满脸阴郁的温德诺斯。
　　不是笔直地站在车旁啊？看来心情很烂。
　　“考得不好？嘛，就当是丰富了一次人生了嘛，别那么不开心。”
　　温德诺斯叹口气，站起身体。
　　“明天是周末，可是田老师说要补课。”
　　“废话，这就是高中，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我熟门熟路地把包扔进车里去，而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哎？你刚才说田老师？我们班主任？”
　　“嗯。”他点头，语气很平淡，“32班的班主任被打断了腿，昨天下课后，学校临时派田老师来代课。”
　　“啊，杨柏硕杨老大干的对不对？我们东墨县一中校园小混混的龙头，他爸是政府官员，没办法的。”我摇头，“也真是可恶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新人么？让田老师去管那种班级。”
　　温德诺斯摇头道：“早知如此，当初校长问起的时候，我不该说随便哪个班级都好的，终归是不习惯待在菜市场里啊……哦，对了，明嘉，也许你该提醒一下你喜欢的班主任。”
　　“啊？”
　　“只要她一出现在课堂，杨柏硕的目光就会被吸过去。”他轻笑，讽刺而轻蔑地，“饿狼一样。”
　　我的笑脸如退潮般逝去。
　　温德诺斯看了看我，突兀地，高贵的身姿微倾，手低下来，伸手握住我的手。
　　“明嘉，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请千万不要客气。”
　　我盯着他冒犯的手，修长坚韧的十指和白净无瑕的皮肤，掌心凉凉的很舒服。
　　然后他缓缓松开手。
　　“还有一件事，明嘉，我已经跟校长打了招呼，周末不来学校，父亲公司里有些事务需要我出面。以后周末，就要请亚瑟单独接送你了。”他说着，向车内示意了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车内气度严谨的男子，他则冲我微微点头致意。
　　“呃……没关系，不必麻烦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他听了我的话，笑意转深，侧身为我打开车门，口中却道：“提议驳回。”
　　尼玛，你以为你是□□总理呢！
　　回到家，刚打开门，就听见某人叽叽咕咕的哼唧声和有一搭没一搭的衣柜撞击声，幸好家里没人，不然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开门时我还这样想，关上门我就意识到了不对。
　　开什么玩笑，我绑的这个人，他是神罗公司一等特种兵领队，是那个世界最强大的战士，是被膜拜为英雄的存在啊！怎么可能一条床单就把他绑成烤猪动弹不得？他的正宗刀呢？他的技能呢？就算这些都没有，单凭力气他都能把我家掏出个洞来！
　　我怀着买到假货的心情，先关好门窗，准备好军刀，再一把拉开柜子门！
　　砰——
　　仰面倒地，银发早就乱成了稻草。
　　“呜呜呜呜！”
　　整个人都在扭动……一点形象也没有……
　　“呜呜？呜呜呜呜——”他一扭头看见了我，动得更欢了，拼命表达着对自由的渴望。
　　而我已在看见正脸的时候全线崩溃——
　　我家男神原本美到惨绝人寰的五官，现在青一块紫一块的，原本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是鼓起两个可恶的大包，就连向来高傲冷漠的眼神，也红肿着，挂着黑眼圈，眼角还挂着两颗……！！
　　我已经不想再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有多凌乱……我只想看着这张脸，高声大吼一句话——
　　“毁我男神者死——！！”
　　“嗷——！”
　　一阵拳打脚踢，照死了踢！
　　“说，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冒牌货！你对我家萨菲罗斯做了什么！”
　　“嗷嗷嗷……”
　　等一下！
　　会不会是被废了能力？或者说因为穿越时空，他暂时用不了自己的能力？
　　嗯……这个……
　　看了看这位凄惨的脸，我迟疑着收回踹出去的脚，在他身边蹲下来：“咳，这样啊，我问你问题，你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问完了就松开你。”
　　他眼含热泪地狂点头。
　　“……不准动作幅度这么大！”我吼，“给我优雅点！优雅点！”
　　这厮被我吼蒙了，傻乎乎地看着我的扭曲脸。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嗯，这好像不是能用点头摇头来回答的问题……果然，这家伙也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我。
　　自我嫌弃了会儿，我再接再厉。
　　“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萨菲罗斯？”
　　他摇头。
　　摇头？！
　　“你不是？！”
　　他忙又摇头。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这样，摇头是你不是萨菲罗斯，点头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萨菲罗斯。”
　　他点点头。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摇头。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摇头。
　　“你失忆了是吗？”
　　用力点头。
　　“你还记得什么吗？”
　　摇头。
　　“也不记得你来自哪里？”
　　摇头。
　　“宝条博士？路克蕾西亚？杰内西斯？克劳德？神罗公司？”
　　全部摇头。
　　我一时沉默下来。
　　他也安静下来，眉心微蹙着，盯着我。
　　“我现在把你松开，你……理智些。”
　　点头。
　　我掏出军刀，割开绑着他手腕脚腕的被单，一块块收好，还能当抹布。
　　可没想到，这厮下一秒就一个饿虎扑食，揪着我的领子把我狠狠按到衣柜门上！
　　我的震惊，不是因为他的暴动，而是因为……明明是那么猛的起势，那么凶狠的动作，却没有一点力量。别说是一只手掌就能将我捏死的萨菲罗斯了，就连比他矮一头的男人也不会这么软弱。
　　那么，这个废柴，到底是什么鬼？
　　目光这么凶恶，但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呸！”将嘴里的残留布条吐干净，这货顶着那张可怖的脸逼近我，“该死的婆娘！说！你是什么人？！还有！我是什么人？！！”
　　是了，这就是我和片翼天使萨菲罗斯的美好初遇。

　　“怎么样怎么样，第几啊？”
　　“哎哎哎，你踩到我了！别推啊——”
　　“唉哟，我就知道，第一又是郭明嘉啊……明明根本不学习，凭什么……”
　　“我去！那个银头发的大少爷语文倒数的啊！”
　　“真的假的，在哪呢……”
　　成绩排行榜，及围着它议论纷纷的学生们，真是每所高中不可或缺的美丽风景。
　　我遥遥坐在后山凉亭顶上嗑瓜子，身边倒扣着一本书，书面上是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张着血红的眼睛，冷冷观望着我。
　　“……And my soul from out cnat shadow that lies floating on the door / Shall be lifted nevermore.”
　　爱伦坡《乌鸦》里的句子。
　　我“噗”地吐掉瓜子皮，瞥了眼在站在凉亭下装13的某银发贵族，抽了抽唇角：“干吗，会英语了不起啊？”
　　“呵，明嘉，那毕竟是我的母语。”他仰头望着我，阳光投入银色的眼中，光华涤荡。唇角微微扬起纵容的弧线，譬如宽容着任性宠物的国主。“听亚瑟说你周末没去学校，而去了市里的图书馆。我倒是没想到，你喜欢读爱伦坡的小说，他对你来说，似乎，太危险了些。”
　　我不屑。
　　“少用你的主流价值观来衡量我的选择。想教育我的人我见多了，但那些人在我眼前，不过是视野狭隘三观片面的蠢货。‘消极、悲观、抑郁是不健康的，你应该多看些积极向上的东西’，他们总是这么说。呸，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讲‘应该’？不健康？不过是他们缺少抵抗它的力量和欣赏它的眼睛罢了。黑白两面，本就相伴相生，各自美好。”
　　温德诺斯沉默良久。
　　“明嘉，你是个不合群的人。就像沾染在白纸上的黑色墨迹。”
　　“谢谢夸奖。”
　　他轻笑，四下望了望：“明嘉，你是怎样爬上去的？”
　　我指指旁边一棵大树：“看到树枝上的绳子没？先爬上树，然后顺着绳子滑下来。”老实说，身为一个多年不动弹的宅女，爬上来可废了我半条老命啊。
　　“那么，明嘉打算怎么下来呢？”他慢条斯理地问我，银眸中隐有笑意。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家伙，表面谦逊温雅，实际上就是一个腹黑狡诈的抖S闷骚男！
　　但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个……我觉得你可以从体育老师那儿借几个垫子拖到这里来……”
　　“我拒绝。”他微笑，一脸认真，“那副姿态实在是太难看了，我绝对不会做的。”
　　我脑门青筋暴起，狠狠地瞪他！
　　“明嘉，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求。”他口中说着，慢悠悠踱到凉亭中，脚踩在石凳上轻盈一跃，一只手便抓住了亭顶边缘，随即一起一纵，整个人宛如白色蝴蝶般轻飘飘地腾起，衣袂飞扬间，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目瞪口呆。
　　“大侠，您会轻功？”
　　他仍云淡风轻地笑着，转头对我讲话，呼吸丝毫不乱，从容得如同闲庭信步：“我想请你教我更多的……考试技巧。”
　　我当然没有错过他尾音中的轻蔑和讽刺。
　　“那我们先谈谈报酬？”我把捧着瓜子的手伸给他，他摇摇头拒绝了。
　　平民的食物嘛，我懂。
　　“洗耳恭听。”他微笑着，忽然凑近了些，牢牢盯着我。
　　居然……有种被狼盯着的感觉，脊梁发冷，毛骨悚然。
　　“你……光天化日的，你可不要乱来。”我收紧衣领，“我可是很矜持的。”
　　他笑出声。
　　“明嘉这么说，我倒有些好奇了。”他偏头瞄着我，“很好奇啊，看似大大咧咧的明嘉脸红的样子，看似没心没肺的明嘉情动的样子。但是，那肯定如若深藏在冰川底处的岩浆一般，寻之极难，而一旦破冰而出，就会执着地吞没一切坚固和冷凝，直到被风干腐蚀否则绝不休止吧。明嘉的心埋藏得太深了，而正是这样，才有寻觅和发掘的价值。”他轻笑，远望天帷，却倨傲似乎连天都不放在眼里。
　　我则有几分恼怒，真想一脚把这自以为是的混蛋踹下去。
　　“为我打工吧，明嘉。”他在我动脚前开口，提了个令人心动的建议，“你来辅导我的功课，我付你薪资。如果能进入校前十，工资翻一倍；进入校前三，另加奖金。”
　　“NO。”干脆地拒绝。我开始找地方下去。
　　“明嘉，你需要的。”他看着我到处挪动。
　　“是的，我需要。但不知为什么，”我抬头直直盯着他，“你这个提议，让我想吐。”是了，温德诺斯·兰古斯，这种变相的施舍，还不如你直接把钱甩在我脸上。
　　他眼中慢慢浮现笑意：“明嘉，你太要强。人活在世上，有时，该学会卑微。何况，我对你并无恶意。你明白的不是吗？我关照你，想帮助你，而你却支撑着微薄的自尊，推开这能帮你逃离深坑的绳索。”
　　我找到了立足点，正要攀着亭子下去，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续而整个人都教他提起来，毫无反抗之力地扑到他面前！
　　混蛋！少在我面前装霸道总裁！
　　左手被他牵制住，我二话不说，右手成拳直接挥向他那张漂亮的脸！
　　他轻笑，素来高贵而骄傲地。
　　毫不意外地双手都被抓住了，反剪在身后，他则就着这个姿势，长长的胳膊环绕着我，似有若无地将我整个人抱入怀里。
　　被收服了……其实我也就是表明一下态度而已……挫败地叹气。
　　“我看到了。”
　　“啊？”我低下头看胸，没漏啊……
　　“……不是说那个。”他此时的笑声无奈却也添了几分真实，一只手轻轻拂过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抚平，“我看到那群人找你了，在你自行车被毁的当天早晨，操场的角落里。”
　　他停住，看着我，大概希望我说些什么。
　　“咱能换个姿势么？我腰酸了。”如你所愿……
　　他仍是轻笑：“哦，那就放松身体，靠在我身上吧。”
　　“你就是个臭流氓。”我乱动着被他一只手反剪的双手，“真难为你以前装得那么人模人样的。”
　　“不是的，明嘉，”他望着我，否定得很认真，“我只是想亲近你。如果你不挣扎，不逃跑，我当然会松开你。”
　　我微怔……
　　他脸颊凑近了些，极其俊美的面容在我眼中放大，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额角：“我看见她们围住你，领头的那个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但她是那位杨老大的女友，对么？”
　　“张利莉。”
　　“哦，是的，张利莉。她们为什么找你？”
　　“……她们要加保护费。”
　　“为什么？”
　　“因为你啊，大白痴。”我白眼。腰真的酸了……索性软下来，靠在他胸口，舒服多了……心跳声在耳边放大，在我靠下来时，蓦地一滞，而后如擂鼓般怦怦跳动起来，许久才恢复正常。“开学的时候，我坐你的车来的，她们以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既然傍上了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当然要孝敬她们更多的钱。”
　　“她们要多少？”
　　“原来是每月二十，现在是一百。”
　　“噗嗤……”
　　完全听得出来这是他拼命忍都没忍住的笑声……夹杂着轻鄙的嘲笑，就像一群蝼蚁对着雄狮威胁多给几块馒头粒儿一样，那般的滑稽。
　　“我知道这在你眼里不算什么，温德诺斯·兰古斯，你没当过平民，不知道平民的价值观，更不知道每月上交一百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语气平淡得很，“农村的孩子，每次跟家长要零花钱都是一毛两毛，最大都不会超过五角。而在我家，操持着整个家计的我，每月损失一百意味着要饿上好几天的肚子。的确我爸有时会一次性给我两百三百，但更多时候他会忘记家里还有一张要吃饭的嘴。”
　　“……对不起。”伴随着低低的男声，他松松揽着我的手臂忽然收紧，把我按进他的怀里，也截断了我的声音和思绪，“明嘉，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我喜欢从你眼中看到的风景。”
　　我有些傻……
　　“你的书很棒，明嘉，但你说得对，不会有太多人喜欢它的，人类往往惧怕黑暗，他们更情愿盲目地信赖光明。所以你没办法通过它获取金钱。”他俯下脸，望入我的眼睛，“你需要钱，我想给你钱，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如何在保全我可怜的自尊的前提下，达成两件事情的一致。”我扯扯唇角，“其实吧，你想多了。”
　　“嗯？”
　　“就算我身家百万，也不可能白白给她那些钱。我可是很抠门的，二十块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更多了。”
　　“是啊，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他原本反剪着我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我的一只手，用力地，“可你没办法处理这事，不是么？你需要我的帮忙，明嘉，如果你不是这么要强的话，这件事就能得到圆满的解决。”
　　我挑眉：“温德诺斯·兰古斯，你不觉得男人随便插手女人的事情，很难看么？”
　　他笑意转深，莫测地望着我：“是么？”
　　“而且，在你这里，这不叫解决问题。”
　　“那叫什么？”
　　“欺压。”我甩他的手，“有权有势的人欺压毫无反击之力的平民，卑劣透了。”
　　“明嘉才是，你这性情真是奇怪透了，欺负你的是她们，想帮你的是我，你却站在她们那边谴责起我来了。”他任由我甩开手，却在我想推开他的肩膀时，抱紧我翻身一滚，在我吓懵前稳稳落地，“她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没人能欺负我。”
　　“那这算什么？”他轻笑着，瞥瞥正被他牢牢抱着的我，“啊，如果这不算欺负的话，那么，看来明嘉也很喜欢了。”
　　我仰头平静地注视他戏谑的眼睛：“没错，我是很喜欢，但同时我也很反感。”
　　他脸色微肃。
　　“我喜欢这种互相温暖的亲密，因为我这个人，性格脾气像极了扎人的刺猬，没什么人愿意接近我。我反感于你这副高高在上的神容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我就是被你捏在手心的鸟雀般，随你怎么对待。在灵魂和人格上你不比任何人高贵，温德诺斯·兰古斯，反而因为自负，比品德高尚的人显得卑微得多。”
　　他盯着我的眼，良久良久。
　　“没办法了，明嘉，我受的教育如此，我的本性亦是如此。”最后，他说，“可饶是再怎么骄傲自负，我对你的爱慕之心，始终静立在尘埃之中，渴求着你的垂怜。”
　　这件事最终还是没能妥善解决。我只是答应了温德诺斯，每天抽出一定的时间，帮他补习语文。至于他所谓的追求，我只是一笑，然后表示了坚定的不信任态度。说来也是，两个人见了没几次面，认识不超过两周就谈情说爱，在我眼中，总觉得相当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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