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阳光，回不去的流年

　　皎洁的月亮在空中挂着，因为前排楼房的遮挡，窗台上只洒下一丝光亮。我躺在床上，看着这一丝月光，想起乡下的时光。
　　那时，夏季的夜晚，一张躺椅、一把蒲扇，只需一抬头便能捕获一片星空。月亮避无可避，就那么直直奔入你眼里；而星星或明或暗，心也随之跳动。
　　“妈，你说乡下好还是城里好？”我翻个身面对母亲。
　　黑暗中，她没作声，许是在思考。“当然是城里好，不然你爸也不会想着出来。”母亲平静地回答我。
　　想着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初到大城市时的窘迫、无措，想着她这么些年为了这个家的完整，那么努力地去融入这个城市，我不禁抱了抱她。“嗯，我们一家一定能在城市里幸福地生活下去的。”
　　“菲菲，我跟你爸只希望你能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你一定要理解你爸。”我妈顿了顿，像在犹豫要不要再提起那个话题，“答应妈，过几天跟妈一起去见见你爸，跟他好好地说说话，好吗？”
　　想到这几年，我憋着一口气硬是没有再去探过监，这样的坚持一日日煎熬着我和父母。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更改，而我却让全家都在这样的惩罚中度过。有些事情置身事外时人们常能理解，可若加诸己身，又需要多大的理智与气度。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可药效如何、疗程多久，老天又何曾给出明确的答案呢？我只知道这些年自己确实想通了很多，加上这次回来，看到母亲日渐苍老，可想而知父亲在狱中的日子更是度日如年。有些事已经无可更改，我又何必再用这种折磨来宣泄自己的不忿。
　　“我知道的，妈。我知道爸一直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心疼他……”我的声音越说越低，“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我的未来我希望由我自己去闯出来。”
　　黑暗中，母亲看着我：“会的，我们家菲菲有出息，妈只希望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也要好好享受你的青春。”
　　“我当然享受了，就比如——妈，明天我们去哪玩啊？”我搂了搂母亲，抱住她问。
　　“我们选几个以前跟你爸一起去过的景点，拍了照让他看着也高兴下。等他出来了，我们一家人一定再重走一遍。”
　　“嗯，等爸出来了我们全家一定再去。”脑子里回忆着去过的景点，“妈，善缘寺一定要去，我们一起去求过愿。”
　　“是啊，你现在都上了几年大学了，这次一定去把愿还了。”
　　“还有落仙湖，那的夜景很美，爸总说就跟老家一样……”我跟母亲就这样躺在床上说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虽然根不在这，可生活了几年，这座城市留下了我们很多足迹，或是喜悦或是烦恼……我们跟城市里忙忙碌碌的其他人一样平凡地活着，虽平淡但透着幸福。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们会一直那么平淡而温馨地生活着，只不过那年晴天一声霹雳，把天都撕裂了。
　　“嗯，都去都去……”母亲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就着一丝微弱的月光，我定定地看着陷入睡梦中的母亲，往她身边蹭了蹭，也合上了眼睛。
　　“吱嘎……”睡梦中，有人推开门，“菲菲，可以起床了，待会儿赶着出发呢。”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立马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哦，好的，马上。”
　　人还没完全清醒，我就挣扎着用最大的音量回答。这一答，软绵绵的身子才渐渐苏醒。晃悠悠地站起来，我来到卫生间挤出牙膏开始刷起来，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和谐的碰撞声。
　　扎了个马尾，我便进自己房间换上白T恤和牛仔短裤。
　　看我来到餐桌前，母亲指了指她对面，“来，坐下吃饭，炒了你喜欢的老芋头丝。”
　　看着餐桌上的早餐，我笑着闻了闻：“哇，妈，这熟悉的味道我太想念了。”
　　“呵呵，学校里的早餐很难吃吗？”母亲禁不住好奇地问。
　　“也不能说难吃，每天早上早饭的花样也很多的，除了普通的包子、烧麦，还有各种面点……但是，小菜怎么能跟你做的比，你的老芋头丝那是软中带焦，吃着滑溜香喷。”说着我夹起一筷子芋头丝就着碗里的粥吃起来。
　　还是延续以前乡下的习惯，我们家的早餐没有包子、油条，从来都是母亲一大早起来下米煮粥，然后炒些小菜配着吃，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吃完早饭，我主动收拾碗筷清洗，而母亲也趁这个时间换了身比较新的衣服，看着显得年轻。
　　关了门，我们走到了附近的地铁站。因为比较早，地铁站里还不至于很挤，我跟母亲挨着坐在了一起。
　　“菲菲，去善缘寺需要转地铁，待会儿怎么转，你跟妈说说。”母亲盯着车厢里的线路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些地名。
　　这几年来，没怎么读过书的母亲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很努力也很辛苦。时代在飞转，曾经在乡下的日子，只需要记下几个地名所对应的汉字即可；可来到这个城市，不认识字几乎让人寸步难行。
　　以前父亲在家时，母亲多少有依靠；自从父亲不在后，母亲的活动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面对的困难就更大。
　　“好的，妈，等会儿我们在市民广场下，然后转搭2号线，在善缘寺站下就可以了。”起身指着线路图上的“市民广场”，我跟母亲比划着。而她紧盯住我指的几个字，认真地识记着。
　　一路上，母亲不时地记忆着，也不断地问我，而我在注意着身边人流的同时，也不断地给她作答。
　　善缘寺站下来以后，我便来到购票处买了票，而母亲也在外边的摊位上买了一把香。一进寺门，就看到远处一尊大佛高高地耸立着，神圣而庄严。香客络绎不绝，前面百余级台阶上已不少人在拾级而上。
　　跟母亲一起爬着，发现她每爬二十来步就显得吃力，便跟着她一起歇歇。
　　“这人上点岁数，还真叫得应。”母亲微喘着气对我说，“没爬几下就呼哧带喘的。”
　　我在一边递过水：“肯定是你做得太辛苦了，重庆小面的工作要不就停了吧？我现在自己能负担起学习和生活的费用。”
　　母亲喝了一口水，用手抹了下嘴角的水渍：“我哪里会辛苦？半做半玩的。你上大学不在身边，我一个人在家，不去找点事做，还不闲得慌？”
　　想想也是，父亲出事后，母亲有回乡下待过一段日子。刚回去时，奶奶还很高兴，可待了十来天，奶奶就开始怀疑起来：孙女上大学不在家可以理解，儿子总得着家要人照顾吧？可儿媳妇这一住就是十来天，每次问都说跟儿子老板在外出差，由不得她不多想。
　　就这样，被奶奶问了几次后的母亲，怕奶奶再问起父亲的情况，甚至为免她进一步要求打电话求证之类的，便说父亲出差半个多月，嘱咐她趁这段时间回来看看老人，时间一到就又回到封城来。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封城待着寂寞，我以后会时常打电话给你的，好吗？但你一定不要太劳累了，我自己赚的钱真的够花。家里的积蓄也够你用着，你真的……”
　　“好，停停停，妈的身体妈自己会注意。倒是你，三餐有没有按时吃，吃得怎么样才让人担心。”
　　“我那吃得才叫好，总跟朋友一起出去开小灶，我哪会亏待自己啊。”被母亲这么一抢白，不擅长说谎的话，硬是临时想出几句话应付着。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好多都不吃早饭的，你可别学样，自己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本是想劝母亲不要太劳累的，结果到最后成了我被唠叨，败下阵来的我跟在母亲后面继续走走停停往上爬。
　　终于，在经历了近两百级台阶的洗礼，我们来到了高处的平台上。这座观音像足有十层楼高，用仿金铜精铸，慈祥而庄严，香客们纷纷在观音像前瞻仰、驻足参拜。
　　母亲左手拿着香点着，右手把明火轻轻扇灭，递给我三支。看着她把香高举至额头，闭着眼嘴中念念有词：“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是……”看着她虔诚的样子，我举起相机对着她拍了几张。
　　母亲念完后静默了会儿，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炉中。
　　“来，到你了。”她接过我手中的相机及背上的背包。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心里默念，我感恩现在的一切，也如母亲一样相信目前的苦难都只是暂时的，一家人经过这些考验，终会迎来团聚幸福的日子。我只希望父亲在狱中一切安好，只愿牢狱之灾不要折磨他的□□，不要挫败他的灵魂。
　　插入香炉后，我跟母亲来到曾经与父亲一起拍过合照的那级台阶，找了路人以佛像为背景拍了照片。我紧紧地挽着母亲的手，看着镜头努力扯出一丝微笑。
　　出了寺门，我带母亲坐地铁回到了“市民广场”，找了一家肯德基推门进去。节日里人很多，店里就像刚到封城父亲带我来时一样繁忙，我让母亲在别人桌边蹭了个座，而我径直走到落地窗边最角落的那一桌等着。
　　虽说是等，也不好直愣愣地看着人家，搞得大家都尴尬，我便拿出手机扒拉着。因为异地漫游上网很贵，我没另开多少流量，每次只上去登一下□□看有没有需要回的信息就下来。
　　刘洋：菲菲，你啥时候有时间出来聚聚，我这可难得能出来啊。
　　我：刘洋，得4号以后吧，我得先陪我妈。
　　刘洋：得嘞，要我，我可不爱陪我家老刘。那5号，5号你出来，咱“跆拳道馆”见。
　　我：我觉得我会很惨，你这样，真的好吗？
　　刘洋：那是极好的！哈哈哈……
　　我：你这样真的会失去我的……
　　刘洋：哪里逃！
　　我：败给你了，定不负约。
　　看到这桌吃好正准备走人，我赶紧走过去依势坐下，并招手让母亲过来，而我去点餐、取餐。
　　“就你记的最牢，这是你爸第一次带你吃肯德基的这张桌子。当时你看什么都好奇，吃什么都觉得好吃，高兴坏了。”母亲拿起一个汉堡放到嘴边慢慢吃着，她不常吃，总说这些不营养，不如回家自己烧。
　　“可我现在还是觉得很好吃啊。”边说我边拍下母亲吃汉堡的照片，“看你吃汉堡小心翼翼的样子，爸看了也准觉得好笑。”
　　母亲用肯德基的餐巾纸擦了擦嘴，拿过相机：“来吧，佬吃鬼，你好好吃着，我来给你拍。”
　　我双手拿起奥尔良烤鸡翅，放到嘴边细细地啃着，一点点软骨都不肯放过。
　　“你这吃相，一点不剩，在外可别让人笑话。”
　　“妈，这叫珍惜粮食，不可耻。爷爷从小教育我不能浪费粮食，能把每一份粮食吃光，我就觉得特别畅快。”我偷偷地又舔了下手指上的油脂，小声地跟母亲分辩到。
　　“对对对，在这点上你可从来没有退让过，能坚持对的事很不错。”母亲含笑拿过餐巾纸擦掉我嘴角剩的残渣。
　　“妈，下午去海洋馆，你还有力气吗？”我担心地问母亲。
　　“行的，这点运动量怎么可能就不行了，你忘了以前妈是怎么在田地里干活的？”
　　“好的，那我们再坐会儿，休息下再去。”将桌上的残渣、餐巾纸统统收好放在餐盘里，我想着就这么坐着休息会儿再走。
　　“去外面找个地方坐下吧，这里好多人等着坐下吃东西，影响人家做生意。”母亲说着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没事的，妈，我们付了钱消费，适当坐着休息下很正常的。”我跟在屁股后面想拉住母亲，但看她快我一步已经走出门，再回身看，座位已经被人占去。
　　于是，我们又坐了公交车到“海洋馆”，排队的人依然很多，炎炎夏日，我用小扇子一直替俩人扇着。好不容易买到票拥着人群进去，馆内温度总算没那么高，便在里面走走停停拍拍。
　　一个下午下来，虽只是第二次来“海洋馆”，但也能感觉到一丝熟悉。第一次跟父亲来的画面历历在目，我跟母亲重走以前的路，复刻着以往的时光。
　　“海洋馆”之后，我们找了个不那么挤的小馆子，点了三个小炒吃晚饭。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我再次提出来：“妈，要不你跟我去T市吧。我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我们一起住，你也有个伴。”
　　“菲菲，你也知道，妈在这有事呢。去了T市，总两头跑不方便。”母亲边说边用热水烫着我的碗筷。
　　“可你这样，我真的怕你万一有什么事，我不在身边……”看说服不了母亲，我赶忙放下相机焦急地看着她。
　　“嫌你妈我老了？我才五十多岁，没走不动道不能自理呢，你也太瞧不起你妈了。”母亲往垃圾桶倒了烫过的热水，把碗筷摆到我面前。
　　“那你这样，我要担心的。”我忍不住去拉住母亲的手，尝试用不熟悉的撒娇方式来打动母亲。
　　“哼，知道担心我。前几年怎么不舍得回来看看我。”母亲佯装生气地数落我，“我的身体比你们年轻人都好，要知道关心我，以后就多打电话、多回家，别自己钻牛角尖。”
　　“好好好，我以后一定多打电话多回家，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知道母亲不会轻易改变决定，我也就没再坚持。正好菜上来了，我们便拿起碗筷吃起来。
　　小饭馆离落仙湖不远，吃完饭后，我们走着十几分钟到了售票处。这会儿队伍很长，我让母亲在一旁找个座位休息，好不容易才轮到，买了两张夜游船票便前去排队等登船。
　　岸边停靠的那艘古朴的画舫船红柱黄顶双层，陆陆续续地登上了一百人左右。跟母亲交代了声让慢慢跟在后面，我便挤着人群上了二层，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招呼了后上来的母亲过来，让她坐在窗边的位置，我便开始拍起照片。
　　窗外，一轮圆月照在湖面上，显得夜晚更加的深幽，能听到的只有船推浪前进的声音以及周遭游客的交谈声。望着这幽静的美景，一切都那么美好，好像人间不曾有悲伤。
　　抵着前排椅背，享受着窗外吹来的风，是那么凉爽，风吹过来有点儿痒痒的，又让人觉得惬意无比。
　　“哇……”“啊……”“是她！”“Angela！”前排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好多人开始往窗口及两边露天的甲板上挤。
　　眼前正好反方向驶来一艘现代精致的游船，只见船身上挂满了各色的霓虹小灯，游船靠船舷处打了一束大灯，直直地照着甲板中间做着访谈的那一桌二椅。布置虽简单，但胜在别致清新，在这样的夏夜里显得尤为浪漫。
　　听到了这边游船发出的呼喊声，一身lolita风的Angela朝着这边的游船挥挥手，一旁的主持人也看向这边，然后对着她说了些什么。
　　看着不远处的Angela，我不禁想世界怎么这么小，几年不见的人在几日内竟连番撞见。两船相错行驶着，心里正感慨，冷不丁眼前冒出两个青年，他们立在船舷旁，拿着酒杯看向船外的风景。两人身材颀长，就那么随意地靠在船舷上，一个慵懒，一个神采飞扬。
　　许是也听到了这边游船上的呼喊声，其中一个锡纸烫男生举起酒杯、上下不断挥舞着另一只手朝着我们喊：“Hoo……Cheers！”而一旁虽束着发，但额前几缕发丝仍被风吹得飞扬的男生则漫不经心地看着相错而过的船，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他们？在对上视线的那一下，看到他仰脖一饮而尽，我连忙低下头不自在地摆弄着手上的相机。两船一忽儿交错而过，搅动着湖水泛起层层波纹，打破这宁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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