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夜色中，王艳一个人站在医院外阳台上，偷偷抹了把眼泪，主治医生今天又劝她一次，早上母亲醒来后神智有些异常，医生来瞧过，母亲好转没可能，一丁点希望都没有，所以才劝她早做打算。

　　可是她能做什么打算，为了给母亲治病，老房子都已经卖掉了，钱也花光了，她离婚后搬出来的东西在出租房里，稍值些钱的都卖掉了，剩的可有可无，房租已经有快两个月没付过了，难道要带着母亲回到那破房子里，让母亲这一生在那样不堪的地方走完。

　　摇摇头，王艳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挂满面颊。

　　有人在敲她身后玻璃窗。阳台门是开着的。

　　她像做坏事被捉到般慌乱的用袖子抹去泪痕，然后故作轻松的回头。

　　她吓了一跳，站在门里的人竟然是她母亲。

　　“你怎么下地了，还走这么远。”埋怨的话语里满是温柔。

　　“艳儿啊，扶我出去，我想吹吹风。”

　　母女俩人依偎着站在夜色中，过了好久，王艳扭头瞅瞅母亲，见她表情祥和慈善，目光望向星空。

　　“回去吧妈，外面凉。”

　　“妈和你爸就没给你个囫囵个的家庭，妈这辈子对不住你。”

　　“你别这么说，我从没怨过人，任何人都没怨过。”她攥着母亲的胳膊，抑制颤抖的手。

　　“是妈不会看人，没见识，只觉得男人有个固定工作比啥都强，又没去访他人品脾性，如果选了那另一个男人，也许……”

　　“这些都不重要，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妈你要养好身体，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的生活。”

　　“好，好。”母亲布满斑纹的手轻抚过王艳的头发，就像小时候的抚摸一样的满含爱意。

　　她忽然觉得目前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妈说的话太反常了。几天来，母亲都是神志不太清楚，有些时候会把人认错，从未像今天这样过，精神异常的振奋，而且说话清晰，条理分明。她禁不住后脊背一阵发凉，有些怕。但心中又怀有一种侥幸，希望母亲一直这样清醒。

　　看着母亲呼吸均匀的睡下，王艳略略放下些心。

　　躺在狭小的行军床上，王燕不禁顺着妈妈的话想，如果当时选择了另一个男人……

　　那是个踏实的男人，相貌平凡，年龄颇大，好像自己结婚不久之后，那男人也结了婚，在市场做买卖，风吹日晒的，生活应该很艰辛，一家能在一起辛苦些又有什么所谓。那次去妇科检查，得知了这辈子几乎无望怀孕的消息，他和她的爱人也在那，他爱人肚子隆起老高，当时他看着那鼓起肚子的模样，好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现在他的孩子都应该好大了。人说年龄大的男人娶了年龄小很多的媳妇，会当女儿一样宠爱，被当女儿一样宠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男人的模糊面庞，她把被拉过了脸颊，只露出眼睛，免得被新住进三号床的那位大婶看到她发烫的脸。

　　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为什么还没办法从脑中把他丢掉，为什么忘记这个男人这么难。

　　那晚他的手滚烫，她的皮肤并不是易破的丝绢，也不是珍贵的画卷，可他的手那么轻柔的摩挲，仿佛害怕去碰触，难道他害怕女人，不，这不成立，如果怕还会去找女人发泄。

　　王艳努力的闭上眼睛，可是医院的灯不会那么早熄灭，即便熄灭，也有亮光，她闭上眼睛，一切想要忘记的想要丢弃的还会浮现在眼前。那一切就如一团火焰，在她周身炙烤，她口干舌燥。

　　连续辗转反侧了数次，行军床都抱怨的发出吱嘎声响，她坐起身，捂住脸，看向母亲，母亲呼吸仍然均匀，她的手抓着被子角，一个手指微微颤动，王艳把手按过去，母亲嗯了一声，也许是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她在做出回答。

　　借着水房的水，她用凉水擦拭了身体，水房是有温水的，可是她必须要用凉水，来浇熄身上的火。

　　下半夜她沉沉睡去后，梦中仿佛掉进了冰窖中，四下都是寒冰，她冷得哆嗦，忽然一个人把她抱了起来，紧紧地抱了好久，她努力想去看清那个人的脸，可是冰窖好冷，冷得呼出的气变成了浓雾，即便是对方在亲吻她，她也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浓雾越来越浓，冰窖也不冷了，好像那些冰都融化了，她想弄清自己在哪，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出路，忽然间，有人呼唤她，而且那个人抓住了她的肩膀，使劲的摇晃。

　　醒醒……

　　“醒醒！快醒醒！”

　　王艳茫然的睁开眼睛，站在她身旁的是护士，护士脸上表情复杂，而且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夫。

　　她转头望向母亲的病床，母亲不在床上，她去哪了？卫生间吗？护士是来查房还是例行检查身体。

　　不对，一定都不是，大夫和护士的表情太凝重了，他们每次有不忍心对家属说出的话的时候，都是这种表情，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大夫走过来，低声说：“你的母亲刚才去水房的时候，病发了，非常突然，没有抢救的可能，人已经走了。”

　　王艳愣愣地坐着，仿佛走了神，大夫无奈地站起身，和护士交换眼神，护士留下，大夫退出了病房。

　　昨晚梦中那一吻，那温暖的拥抱，是母亲留下的吗？一定是。

　　两行泪一瞬间夺眶而出，猛地站起身，捏住护士的手问：“我的母亲现在在哪！”

　　护士忙说跟我来。

　　接下来的两天，王艳觉得那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两天，她恨不能从随便哪座楼的楼顶上一跃而下，母亲走了，她陪着母亲也许就不会让她感觉到孤单，可是她又不敢。她用了很大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外面人多的时候，尽量保持平静，她参加过几次丧礼，见过丧礼上的家属，他们似乎都能很好的控制情绪，和每个来吊唁的亲朋寒暄几句，王艳也努力做到这样，毕竟很多来的亲属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就是她的债主。

　　她非常感谢那些债主们，不光来吊唁，有些还过来帮忙，教她怎么好好的发送母亲。

　　母亲的原单位居然送来了一笔金额不小的丧葬费，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拿着厚厚的一信封钱，她感觉很不可思议，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去过单位找过，希望他们能给出些钱让母亲治病，可是他们说什么都没出一分钱，还是工会号召了一下，几个认识母亲的同事，一起凑了点钱，给母亲送来，母亲感激的涕泪横流。然而，她走了，现在那单位却送来这些钱，她实在不懂。

　　还没等到丧礼结束，有债主已经明的暗的递话给王艳，叫她收了礼金之后尽快还了欠钱，毕竟哪个家庭又愿意借出去的钱成了泼出去的水呢，王艳懂事理，她借的每一笔钱，在身上的笔记本上都有记录，她会一一还清，不会落下。

　　当她带着装好钱的信封，来到那条闪着粉色霓虹的足疗店门外，发现霓虹灯还没有闪，门上挂着链锁，来早了，艾春梅的店还没开。

　　等了一小会儿，从小巷另一头款款走来的人正是春梅。

　　春梅有些惊讶的望着王艳，以为不会轻易再出现的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来找她了，忽然她注意到了胳膊上的黑纱。

　　进了足疗店，打量店里，没有任何变化，没来由的，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她吞咽了口唾液，装作咳嗽的样子掩饰着。

　　“哎，小艳啊，每个人最终都要走这个过场的，活着的还得继续过下去。大婶走得快吗？”

　　“快，一瞬间的事，大夫说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打了个盹一样。”

　　春梅点点头，“那就好，人说，走得快的人下辈子命会非常好，而且在天上的时候也会给亲人带来福泽，绵延子孙。”

　　她说完忽然觉得最后一句话似乎说错了，赶忙岔开话题说：“对了，那天，呵呵，这话不知道现在说好不好，不过不管了，也许说了你心情能好点儿。”

　　王艳不知道她说什么会叫她心情能好点，有点好奇期待着。

　　“你那天来过之后，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小青年，在你走了之后又来了……”

　　“啊！”王艳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浑身打了个机灵，难道春梅已经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他来干嘛？说了什么话么？”

　　春梅笑嘻嘻的一捅王艳耸起的胸，王艳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捂着胸口，这才想起站在对面对她伸出咸猪手的是春梅，自己的同学。

　　“还能干嘛，小色狼一个呗，你说他，那天晚上就见你一面，回头来了就问你，就找你，我说你不是这的，他还恋恋不舍，看你，真厉害，一照面就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真叫人妒忌，我要有你这两下子，干个一年，这辈子都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

　　之后呢？他还来过么？王艳心中一团问题，却问不出口，即便问出口又能够怎样呢，他即便来过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她真要做春梅那行，每天和男人做那种事，不，不！

　　掏出信封，递给春梅，春梅一看既知里面是钱，可仍装作不懂，问：“是什么。”

　　打开后诧异地惊呼，“你怎么这样啊，大婶刚走，你那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么着急拿钱过来干嘛，快拿回去，我这边能过得下去，不用着急给我的。”她说话真挚得连自己都骗过了。

　　王艳说什么也不接回来，而且再三再四的谢她雪中送炭之恩。

　　春梅不情愿的揣好钱，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剩你一个女人了，别亏了自己，如果遇到喜欢的男人，别放过，如果遇到喜欢你的男人也别放过，记住了吗，过日子，女人还是要靠男人的。”

　　王艳满脑子想的都是在这个屋子里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幕，那个男人的面孔无比清晰，在这里，她能回忆起一切，她几乎不舍得离开，可是她又不得不离开。

　　足疗店的铝合金门发出轻微响声，接着，门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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