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之诗

　　我还是偷偷地把哥哥写的诗藏进了口袋中，在吹着风的无人的秋千上又偷偷地拿出来，一遍一遍地默诵，仿佛那落叶也带了诗的欢愁，合着风的低吟浅唱，在我的心间悠悠地蔓开一片浩渺的森林，而我在斑斓的灌丛间迷失了脚下的路。

　　手中的诗被身后突然伸出的一双手窃走。我转过头，是严颜学姐，她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地拿着诗朗诵起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秘密花园
　　或幸福的或忧伤的
　　那儿长满了玫瑰与荆棘
　　还有那如裙摆一样招摇的洁白的蒿草……“

　　“学姐！你怎么可以乱看别人的东西？！“我愤愤地夺过诗，一把揉进怀中。

　　“哦！原来是情诗啊，小世纪情窦初开了哦！”

　　“讨厌！学姐你别乱说，什么请诗啊？！”

　　“还说没有，脸都红了。说，是哪个男孩子送给你的？”

　　我一摸脸，果然烧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真沉浸在了她为我假设的幻想之中。

　　“真的没有……这诗是哥哥写的啦，是我偷出来的……”

　　“你哥哥写的？”

　　“嗯！哥哥不仅会弹琴，写诗也很棒呢！学姐要是也会写诗的话哥哥说不定就能记住你了，他大概会喜欢和他一样会写诗，又能懂他的诗的女生。”

　　“……再借我看看……哦，刚才没看清楚，似乎很不错呢。”

　　学姐迫切地想看哥哥的诗，我犹豫了一会，才将它交给她，小心翼翼地，如是供认赏鉴自己心爱的弯角一样。

　　学姐看着诗，低吟了很久，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润，又淡淡地被风吹散，丝丝缕缕地挂在了我的发梢，我仿佛害怕它突然烧起来，便赶紧用手将它扯掉，却又粘到了手上，黏糊极了。

　　“……我知道了。”她若有所思道。

　　我觉得似乎是我珍藏于心的秘密突然遭了窥窃和分享，便颇有些妒恨地夺过她手中的诗，说：“知道什么啊？……要让哥哥知道给别人看了，准会生气的。”

　　“知道你哥哥喜欢诗啊。”

　　“啊……嗯，所以学姐要写诗给哥哥的话，哥哥一定会很开心的。”我还是当起了多情的红娘，因为只有严颜才是我唯一认可的配得上哥哥的女孩。

　　她这次似乎并不尴尬，微微点了点头，允自低估道：“或许是个方法……”

　　又一本正经地转问我：“世纪，你哥哥是不是真的很不喜欢我？”

　　“啊……那个……是因为哥哥患有面孔失认症。”

　　“面孔失认症？”

　　我才记起我从未向严颜说过哥哥的一些事情，她对于哥哥的印象只停留在每天傍晚出现在校门口的那个儒雅的笑容，圆顶那优美的钢琴旋律和坍塌的厢房顶上那宛若和平者般洁白的身姿。我并不是一个尽职的红娘，一面殷切地牵线搭桥，一面却又在他们这份姻缘尚未开始前便过早的力不从心了。

　　“嗯……哥哥除了我，爸爸和十年外总是记不得别人的容貌，前一天见过，后一天就忘了，看过很多医生，但都看不好……”

　　严颜一愣，问：“那是失忆症么？”

　　“也不是，他记得做过的事，只是不记得做过事的那个人而已。”

　　“好奇怪的病啊……”她允自思索了一阵，突然笑了，说：“但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想他大概只能记得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只要能走进他的心里就能被深深地记下，对吧？”

　　我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意识。

　　“学姐，你……想做什么？”

　　“诶呀！上课了呢，上课了！”

　　她像是逃避审问般，急急地跑了。

　　傍晚，哥哥的琴音又在圆顶上响起。我依旧在下边，如是一个按了发条的娃娃，慢慢地旋转起来。

　　哥哥，我旋转的红舞鞋下是否旋转着你望眼未尽的孤独，像是沙漏里浩淼的孤沙一样，在我殷勤的流盼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无终的起始与末尾，直至沙也枯涸的那一天，这孤独只是属于我们的……

　　眼前的落叶忽然漫天遍地地狂舞起来，它们遮蔽了我的视线，又覆没了哥哥的琴音。我看到他突然离开了钢琴，在空中采下几篇落叶，放在手心细细地读阅着，脸上忽然有了温雅的笑意。他抬起头，那视线穿过落叶，与不远处的严颜的目光交叠在一起，笑意中又直白地流露出赞许的色彩。

　　一片落叶落在我的手心，那上边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一首小诗，墨水深入枯叶粗糙的叶脉之中，营造出一种沧桑而高雅的风情。

　　那儿有成千上万片的落叶，每一片落叶上都是那样的诗。连我看似不解风情的观者都隐隐地被这派浪漫的风景触动了心底柔软的弦。

　　严颜，真的是一个聪慧到另人妒恨的女孩。

　　哥哥弹完琴，从圆顶下来后竟然主动地走向严颜，说：“这些诗……都是你写的么？”

　　“啊……嗯，我看这些落叶被扫掉了也怪可惜的，就拿来废物利用了。”

　　“这废物利用得可真好。”

　　“和你音乐的意境十分相称呢……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严颜，也是世纪的学姐，前几天有帮你一起修过屋子，但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学姐笑得落落大方。

　　“啊，对呢！其实学姐每天都有和哥哥见面，可你总记不得，真让人家很伤心呢。”

　　我依然乐此不疲地推波助澜，我将我的眼睛当成摄像头，放远点儿，再放远点儿，直至自己退出他们的画面，然后以一个专业者无私的角度去观摩，我惊奇地发现这两人的组合就是一副无可挑剔的画，每一次眼神的交叠与疏离都是那样衬景衬情。

　　在艳羡的同时我真的吃醋了。

　　“我想我能想起点儿，对不起……但是你的诗我很喜欢。”哥哥一直对她微笑着。

　　“你能喜欢我很开心，我想……我们会有时间一起探讨一下么？”

　　她这是在主动勾搭哥哥，没想到学姐也是那么不害臊，平时还跟男生那样大大咧咧的，现在却装得跟个文绉绉的淑女似的。

　　“……嗯，好的。”

　　哥哥居然答应了，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俘虏了“芳心”，太另我失望了！

　　回家路上，我问哥哥，“哥哥感到孤独了么？所以想交女朋友了么？”

　　他依旧只是将唇贴在我的耳畔，听着车轮缓缓地压过满地的落叶，那清脆的碎裂声穿过一整个漫长的秋季，如丝带一样在拦腰间扎了一个孤独的蝴蝶结，那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

　　哥哥依然每天，每天的在学校的圆顶弹琴，我依然每天，每天的在他的音乐中旋转，而严颜依然每天，每天的在他的眼中放飞写满诗的落叶。

　　哥哥终于是渐渐地记得她的脸了，并且渐渐地像记忆我，爸爸和十年的脸那样变得轻车熟路。可我以为哥哥的心又被割分出了一块，原本属于我的那块又少了许多，我一直心疼得反复掂算它的重量，真的感到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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