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

　　谢意一脸亲热地凑过去跟人搭话。地方偏僻，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这人长什么样子，料想对方也是一样。他自来熟地捅了捅这人的肩膀，问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啊？”
　　被搭讪的人转过头来，只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
　　“在下姓‘萧’，公子贵姓？”
　　“哦——萧兄。幸会幸会，我姓谢。”
　　这人也礼貌地拱手，回道：“谢公子，幸会。”
　　谢意没话找话，就问起台上唱的戏来：“说来惭愧，愚弟对戏文一窍不通，萧兄可知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一听他这话，身后站着的小窦子先替自家主子捏了一把汗。这出戏在整个大虞可谓家喻户晓，一直听说谢少君饱读诗书、才情了得，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但好在这位萧公子也没露出讥讽之色，依然正色道：“这是《桃源记》，讲的是桃源乡高祖皇帝与凤主初遇，十里坡坐而论道，凤主献计夺荆川的故事。”

　　这位所谓的“凤主”的事迹谢意倒是有所耳闻，万卷阁里不少书都有记载，不过大都是些民间传说，真实性有待商榷，他也就随便看了个囫囵。
　　凤主的真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姓“李”，书评“智多近乎妖，貌美倾人国”，是当年高祖皇帝座下第一幕僚。有趣的是，传说他跟高祖皇帝之间还有那么一点儿小暧昧，野史称高祖称帝之后，和凤主同食同寝、形影不离，还一度想把他纳进后宫，最后当然没能实现。
　　但在正史的记载里，这位凤主有妻有子，他的后人现在还定居在桃源乡，也就是戏文里百余年前高祖皇帝和凤主初遇的地方。当朝皇贵妃李准儿，据说就是桃源乡凤主的后人。
　　明白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之后，谢意倒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凤主和高祖皇帝初会是个什么情景，可惜他坐的地方实在太不讨巧，只能看到戏台上鲜艳斑驳的衣影。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沮丧，但想到看戏终归是次要的，自己来这儿是有正事儿要办，也就不那么介怀了。
　　接着，谢意转而旁敲侧击地问起这位萧兄是不是在朝中当差，要是这人在前朝有个一官半职，能够借此机会交个朋友，日后有需要的话也能彼此照应。

　　不久，台上换了一轮演员，十来个手持刀兵作战士模样打扮的人鱼贯亮相，举枪挥刀，腾挪翻转，一场打戏颇具观赏性。
　　虽然依然看不太清楚，但总比听两个人咿咿呀呀对唱有意思得多。抻着脖子实在难受，谢意索性站起身来，一边端着盘儿坚果磕，一边欣赏台上精彩的武打。
　　就在这个时候，戏台子上忽然一阵骚乱，没等他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一群人围拢上去。座下群臣也有的忍不住站起身来观望，倒显得他自己不那么突兀了。
　　“不会是行刺吧？”
　　谢意一边脑补着一出宫廷权谋大戏，一边使劲儿往人堆里挤，准备抢占一个最佳围观位置，但看了一会儿，他想象中戒备森严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只见人堆之中，一个战士打扮的少年被人慢慢扶了起来。从周围人的只言片语中谢意才得知，原来刚才打着打着这人就从戏台子上滚了下来，显然是学艺不精，坏了一出好戏。
　　皇家庆典，“车祸现场”，饶是谢意这个吃瓜群众也觉得大事不好，心想这人的小命儿恐怕难保了。然而反观当事人，虽然脸上浓妆艳抹看不清楚长什么模样，但观他表情显然一脸轻松，围观群众也是一个个要笑不笑的。
　　谢意不由得心里泛起嘀咕，难道大虞这个封建王朝法令这么宽容的么？
　　窸窸窣窣一阵脚步急行声从身后靠近，躲闪不及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盘子差点儿从手中脱落，里面的坚果撒了一地。
　　谢意皱皱眉，从善如流地退后两步，人群当中空出一条道儿来，接着他就看到自己今天早上刚见过的那两个人正紧张兮兮地往这边赶来。
　　那位王爷一脸焦急，几步上前把着少年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似嗔怪也似宠溺地斥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伤着哪里？早就说了不准、不准，你就是不依。这下可好，出了岔子，害得本王也跟着一起挨骂！”
　　吃瓜群众谢意下巴都快掉了，感情这小子还是个关系户儿啊！先前在斜阳湖水榭时皇帝说的“准了”，难道就是指这事儿？
　　少年似乎委屈得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向皇帝告饶道：“皇帝哥哥，悦儿知错了，您别骂和哥哥。”
　　在谢意眼里一直面无表情的皇帝，此时竟也微微露出笑意，道：“没伤着就好。”
　　眼见皇帝不怪罪，少年终于破涕为笑，但紧接着却再次皱起眉头。厚厚一层脂粉下透出一股惹人怜爱的稚气和无辜，他犹自囔囔道：“怎么办，姐姐要是知道这件事儿，我就死定了……”
　　“现在知道怕了？你呀你，就是不长记性，果然只有贵妃才治得了你！”
　　兴许是看少年被教训得可怜，皇帝出声道：“行了七弟，这事儿是朕准的，也怪朕太由着他的性子了。”接着，就对身后人吩咐道，“乘风，带他下去换身儿衣服。”
　　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闻言上前两步，一把抱起少年，顺着人群让出来的道路离开了。
　　谢意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于是急忙顿住脚。
　　抬头望去，不出意外地撞上那位七王爷的目光。但这位也只是向他投来淡淡一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暗示。
　　谢意一头雾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但他一身惹眼的侍君华服，想不让人注意到都难。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走到他跟前站定。
　　谢意微微一愣，面对此情此景，颇有些不知所措，正准备装模作样地行个礼，皇帝却突然把手伸了出来。
　　谢意犹犹豫豫的，抬头看向皇帝。先前没有在意，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这位大虞的君王。
　　他其实非常年轻，比重生前的自己都要小上好几岁，但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不怎么笑的缘故，表情总是紧绷绷的，看了让人觉得疏离。一双寒目如星，沉稳有余活泼不足，表情平静的时候眉头也好似微微蹙起似的，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他抚平。
　　所以，这是……邀请？
　　谢意这样想着，心里简直五味杂陈。毕竟这人是皇帝，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一辈子都不可能拒绝，也就只有顺着他这样子，才能保得住小命。
　　他慢慢低下头来，尽管觉得难为情，但还是顺从地把手轻轻搭了上去。那一刻谢意心慌得厉害，有点儿害怕，有点儿雀跃，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至于十指都在微微颤抖。
　　皇帝察觉到这一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问：“怎么了？”
　　谢意耳根子唰地一下子就红了，手不自觉地往回抽，但立刻就被皇帝握紧了。
　　“我……啊不！微臣、微臣……有点儿冷。”
　　这话刚落，立刻就有小太监捧了大氅上前。皇帝接过大氅为他披上，他却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也不敢看他，就这么任由皇帝牵着，慢慢走回观戏楼。

　　换了身儿衣服回来以后，少年整个人看起来就顺眼多了。他至多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骨碌碌乱转，显然一颗小脑袋瓜儿里装着不少坏主意。
　　“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谁呀？”
　　谢意全副心思都在皇帝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一直在想他什么时候会放开，他不会一直就这样牵着吧？大庭广众的，不太合适吧……而且大哥，我名义上虽然是你的那个啥，但我俩确确实实不熟啊，有必要第一天见面就这样吗，如此神展开小弟我根本跟不上节奏好吗……
　　他一边坐立难安，一边心却在扑通扑通乱跳，以至于少年的问话他都没有听见。
　　少年见自己被无视，气鼓鼓地在一边坐下，转而问七王爷：“和哥哥，他是谁呀？”
　　手被皇帝轻轻拍了拍，谢意方回过神来。抬头看看皇帝，他仍然一副全神贯注观戏的样子，根本就没有理会他。
　　于是谢意回过头来，对着少年露齿一笑，反问道：“那你又是谁？我以前也没见过你。”
　　少年撇起嘴，神气十足，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这副神态跟刚才泫然欲泣装可怜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谢意心里暗笑，玩心渐起——嘿，这小孩儿！跟我来这套，我偏就不告诉你。
　　“我呀……”他面上故意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见少年虽然一脸不在意但实则正竖起耳朵认真听的模样，故意吊人胃口，说，“我就不告诉你。”
　　少年闻言一怒，谢意反而更得意了：“不过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是谁。”
　　既然是皇贵妃的弟弟，那自然也姓“李”，自称“悦儿”，名字大概也能猜个囫囵。
　　“你——你无赖！”少年立刻告状，“皇帝哥哥，你看，他欺负我！”
　　“哎呀，还挺聪明的！竟然知道我是在欺负你。”
　　“你——哼！”少年老大不服气，一脸可怜相转向皇帝，“皇帝哥哥……”
　　事实证明这招确实有用，皇帝终于出声喝止：“好了。怎么跟个孩子一起胡闹？”
　　谢意闭了嘴，细细想想，自己脸上也开始有点儿挂不住，实在是好久没有遇到这么一个可揉可搓可捏扁的熊孩子了，不欺负欺负玩儿一下岂不是暴殄天物？
　　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消遣的时代里，不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怎么在这禁宫深闱里活下去？不过他也知道见好就收，要真把他惹毛了可就不好过了，毕竟从古至今，熊孩子的杀伤力向来不容小觑。
　　“知道了，微臣只不过是想跟小孩儿开个玩笑。”谢意站起身来，顺势把自己的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走到少年跟前，一使力就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
　　“哎哟，还挺重！”
　　少年一言不发，仍然一脸不太高兴的样子。谢意抱着他来到栏杆前，一手微微撩起低垂的帘子，一边说：“你看，这台上演的你先祖的故事，布衣之身，却存天下之志，慧眼识明主，鞠躬尽忠义，这样的人，一百年都出不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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