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在紧锣密鼓的工作中，下午的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时间已经突破五点，陆敬鹤完成任务后上舞台看了一眼，观众席已经陆陆续续地有粉丝就坐了，他回到休息室，入眼被换好衣服正在化妆的许酒间惊了一下。

　　前段时间微博上有一个关于许酒间的投票，内容是“你希望他染什么发色”，最终深灰色一路打败灿金和浅粉等，拔得头筹。

　　许酒间虽然长了一张优越的演员脸，却杠杠走的是实力歌手的路线，出道这么些年也没见他染过几回头发。网上倒是流传着很多粉丝们p的许酒间顶着各种发色的图片，舞台的灯光一照，个个都美轮美奂，看得大家心痒不已。

　　他以往并不会花很多心思在头发上，经常就是顺毛刘海，今天却做了卷，刘海向两边中分，稍许露出额头。最重要的是他还染了头发，深灰色比棕色更衬得他白皙，更像粉丝们吹爆的“天仙哥哥”的模样了。

　　“哎哎正好，你的粉丝来了。”艾薇把陆敬鹤拉到许酒间身边，“小陆你说，这个造型好看么？”

　　许酒间正巧抬头看他，陆敬鹤直直与他对上目光。近距离观察后，许酒间的脸在妆容的作用下愈发完美无瑕，他的眼眸色彩与现在的发色相呼应，像一只剔透的玻璃弹珠。现在这颗玻璃珠里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陆敬鹤瞬间就被闹了个大红脸。梗着脖子点点头，他几不可闻地从舌尖挤出一句，“好……好看。”

　　化妆师噗嗤一声笑了，那边许酒间也笑了，凑近镜子摸了摸头发，“真的吗？不会很奇怪？”

　　陆敬鹤拼命摇头，“真的，一点也不奇怪，很…很好看……”

　　化妆师“哎哟”一声，心都要化了，“酒间的小男饭还真可爱。”

　　“不对，”许酒间开口，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只见他眯起眼露出了一个奶猫般的笑容，“我觉得还是我更加可爱一点。”

　　休息室里的大家都被逗笑了，化妆师的手一抖，差点给他画出条蚯蚓眉毛。

　　许酒间装模作样地抱怨着，今天的他似乎格外柔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尖锐的刺，也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侵扰，这才是正常状态下的许酒间。陆敬鹤站在这片欢声笑语中，由心而生地笑了。

　　艾薇从助理那儿接过隐形眼镜放在桌上，“让小陆给你戴吧，我的指甲——”她没说下去，只是竖起手展示了一下她精美纤长的指甲。

　　许酒间装作不知道那是她昨晚刚贴的甲片，对陆敬鹤微笑一下，“麻烦你了。”

　　没有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流程的陆敬鹤愣在原地，艾薇推了一下他的胳膊，解释道，“小酒不会戴隐形眼镜，以前都是我帮他戴，今天我不方便，你帮他一下。”

　　这不是帮忙，这分明就是福利。

　　陆敬鹤僵硬地点了头，他笨拙地用洗手液洗了手，撕开封纸的时候差点手一抖把里面的液体洒了。薄薄的镜片捻在指尖，陆敬鹤用两指轻轻扒开许酒间的眼皮，近得将那一根根细长的睫毛都尽收眼底。陆敬鹤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心跳如鼓擂。

　　他将手指缓慢地送到许酒间眼中，小心地避开了睫毛。许酒间的眼睛很大，镜片甫一与他的眼球接触就贴合上去，他眨眨眼，视线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的异物感。

　　“谢谢。”他说道。

　　演唱会很快开始了。

　　开场的一首歌，许酒间身着一套红色的睡衣，灯光打在他身上的一瞬间，大屏幕上出现他的面孔，粉丝们的尖叫声几乎要将棚顶掀翻。

　　他坐在钢琴套上，双腿不沾地，像个孩子坐在秋千架上，天真烂漫。他弯起笑眼，“大家好啊。”

　　“我是……”他拖长了语调，在全场静寂中轻笑一声，话筒将这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气音传遍了现场每个角落。“啾啾。”

　　响彻耳膜的尖叫声再一次爆发，在这人声鼎沸中，许酒间的耳根微红。

　　“我知道你们都这样叫我，”话语中的笑意都快要满溢出来，他撸了一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这好像有点肉麻。”

　　这个称呼的由来大概只能怪他的名字没取好，只打首字母的话，键盘上出来的十个有八个都会是“许啾啾”。

　　太撩了，陆敬鹤坐在台下默默地想。他像是一瞬间小了二十岁，精致的脸上堆满笑容，水润的眸中满目星光。

　　陆敬鹤始终认为，“有灵气”是对于一个人最高的评价了，美丽、优雅、大方等等任何词都不能与之相匹敌。人的面孔可以漂亮，身材可以玲珑，甚至于气质也是可以通过读书跳舞等活动来提升，但灵气却是与生俱来的，不是人人都有，也无法培养。

　　许酒间的身上有灵气，更准确地说，许酒间是他见过，不论是生活中还是电视上，最有灵气的人。而这一点让他不论做些什么都看起来理所当然，不论他做什么，你都能从中获得一种独到的感受，同样不论他做什么，都会显得与众不同。

　　他立在麦架后唱歌，目光慵懒神色轻蔑，双手自然地随着音乐动作。这样的神情让陆敬鹤又想到了那张黑色西装的海报，然而他现在立足于一片红色的灯光中，他不再像天神，更像那个堕落后杀伐果决、残忍暴戾的恶魔，像撒旦。

　　他与方才那个坐在钢琴上的孩子判若两人，却依然合理，依然吸引人。

　　等到这首歌唱完，他又露出了干净纯白的笑容，声音也卸下了极具攻击性的外壳，如同此刻的他一般温软。

　　“啊！我忘了问了，”他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手一撑再次跳上钢琴，“这个颜色好看吗？”说罢，似乎为了让大家能更清楚地看到发色，还低着头用发顶面对大家，左耳上的耳饰随着他的动作晃了又晃，折射出亮白的光。

　　尖叫声随着排山倒海的“好看”在四周响起。

　　“比以前好看吗？”他又问。

　　粉丝们齐声回答，“是——”

　　“什么啊……”许酒间居然皱起脸，做出了苦恼的神情，“原来以前不好看啊。”

　　这次的声音不那么整齐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各种类似于“以前也超好看”的句子潮水般蔓延开来。

　　许酒间开心地笑了，陆敬鹤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淘气也不由地笑出了声。余光瞥见旁边的艾薇，她的面色却微微凝重，居然呈现出忧心的神色。

　　艾薇感觉到了陆敬鹤的目光，她转头望了他一眼，后凑到他的耳边，在喧闹中大声开口，“你看到了吗？”

　　“什么？”陆敬鹤不解，高声反问。

　　“他在发作。”

　　四个字钻入耳中，瞬间如同一桶冰水熄灭了他全身的热切。陆敬鹤双目圆睁盯着艾薇，又迅速扭头看了一眼台上依旧在与大家互动的许酒间，难以置信地张开了嘴。

　　这时候许酒间又说了句什么，惹得大家阵阵欢笑。在这欢声雷动中，艾薇对他说，“他是双相，忘了吗？”

　　双相障碍，指既有抑郁发作，又有躁狂发作的一类疾病。

　　躁狂发作时，病人会心境高涨，自我感觉良好，兴高采烈，笑逐颜开，具有感染力。

　　这一瞬间，陆敬鹤不知道该作何表情，舞台上的许酒间坐在了钢琴边，伴随着歌声，美妙的钢琴声音顺着他的指尖流泻出来。一束白色的光从他的头顶落下来，他是那么好看，那么优秀，那么光芒四射……

　　陆敬鹤的胃里好像有无数只蝴蝶在飞。

　　一种不知名的异样感受在他的心脏里生根，以至于接下来他花了全部的时间去思考这份感觉究竟是什么，甚至完全对于现场的一切心不在焉。演唱会结束后，观众们纷纷退场，后台也乱糟糟的，他们没有立刻回休息室，反而是寻了一处隐秘的地方。

　　“我不是很明白，他——怎么——他——”陆敬鹤满头大汗，手舞足蹈，却道不出个所以然。

　　“我没有骗你，”艾薇说，“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可是他以前也这样！”陆敬鹤急切地反驳，不自觉加大了声音。

　　“事实是，你们粉丝眼里几乎所有关于许酒间天真可爱的形象都是他在发作时的样子，就像今天。”

　　“……”

　　她以无比平淡的声音道出了令人山崩地裂的真相，并且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有多残忍，继续如同一个刽子手，持着久未打磨的愚钝的刀刃切割着陆敬鹤的心脏。

　　“他是明星，在舞台上给大家带去正能量是他的责任——至少他认为这是——所以一般他都会努力调动情绪去营造出兴致高昂的一面……即便什么时候发病是不可控的，但是情绪的影响也会起到很大的作用，遇到不好的事情会引发抑郁发作，太过兴奋也会容易引发躁狂发作。”

　　“……”

　　陆敬鹤无言，他昨晚翻看了很多百科，也查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他以为这些已经不足以让他惊讶，他以为他可以很快接受。

　　陆敬鹤勉强消化着这些如同细碎石子的粗粝事实，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他开口，声音被剐得支离破碎，“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子？”

　　短短两天，将他在过往一年中对许酒间的全部印象瓦解得支离破碎。许酒间是三片的，一片在九重云霄，一片在十八层地狱，最后一片才在地上。

　　可是这片又是什么模样呢？

　　艾薇不忍看他这副模样，柔声安慰，“其实舞台上的他也不全部都是假的，要分辨并不难。正常状态下他还是会跟大家嘻嘻哈哈，但是你可以感觉到他是稳的，不像今天，太浮躁太过了，很飘，像是一下少了一半智商。”

　　“而真正的酒间，”她顿了顿，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见过了。”

　　“……什么？”

　　回到休息室的时候，许酒间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化妆师助手在旁边轻手轻脚地收拾化妆品，见到两人走进来，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许老师睡着了，”她解释道，“刚刚卸妆的时候就睡了，可能是累了吧。”说完拎上箱子，对两人点了点头，“老师们再见。”

　　休息室里的人几乎都撤光了，只留下两个许酒间的助理在整理东西，艾薇打发了她们先走，自己做完了剩下的收尾工作。

　　“要叫醒他吗？”陆敬鹤悄声问道。

　　“嗯，总归要叫醒他的，早点先让他清醒一下。”

　　陆敬鹤伸手去触碰许酒间，突然想到了什么，“要不，”他问，“就让他睡吧，我等会儿背他去车上？”

　　艾薇摇摇头，“不，不安全，万一被拍到就不好了。”

　　陆敬鹤无法，只好轻轻拍了拍许酒间的肩膀，许酒间一向睡得浅，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他醒来后，不发一言，也没有玩手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陆敬鹤与两人告别后，没有立刻前往只隔了一条马路的地铁站，他找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两个三角饭团坐在桌边。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给爸爸发了条短信。这两天的工作量实际远远比不上最开始的时候，他却觉得好像比之前所有的日子加起来都要疲惫。

　　手机丢在一边，夜深，他望着外面安静的街道吃完了两个饭团，又买了一盒柠檬汁，酸甜的液体携带着冰冷的余味碰撞在舌尖，这才稍稍清醒了一点。

　　陆敬鹤打开微博，搜索了许酒间的名字，跳出来的信息往下翻十几页都是今天演唱会的，“许酒间染发”甚至爬上了热搜榜。他看到了许多图片预览，有些速度快的站子已经修出了高清，全首页都在哭叹演唱会有多完美，许酒间今天有多好看。

　　他的胸口好像被人击穿，空洞的风声穿过那个洞酸楚了他的全身肌肉，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颇有些逃避的意思，他关掉页面，在视频网站上搜索了曾经许酒间上过的节目。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许酒间的那天，更是他一度十分喜欢的片段，许酒间一身白衣，眼光清澈，像天使，又有足以看破人心的力量。

　　原来就连这天，也是假的吗？

　　艾薇说许酒间的情况属于混合发作，往往躁狂发作后他就会陷入轻微的抑郁状态，那他下了节目呢？是会像刚才那样吗？

　　陆敬鹤把脸埋进手臂里，他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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