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

作者: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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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吓煞人香


      一天,他接到原其朗的电话,“约个采访可以吗?”
      “什么采访,你在实习了吗。”
      “我的毕业论文想写盗墓小说热的传播学解读,需要深度访谈一位考古学大拿。”
      他沉吟了一下,“你来西安吧,顺便我带你到西边玩玩”。
      她挂了电话,心里有点愁苦,“每次见面,都要隔个一年半载的。牛郎织女吗?”
      他去火车站接她,开辆黑色进口jeep。隔了许久不见,上车之后,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起话头,车里的气氛有点压抑。
      原其朗难得也有把天聊死的时候,“过得好吗?”
      “挺好的。”
      ……
      “车不错啊!”
      “嗯。”
      ……
      沈从舟想,总不能说,为了带你玩才专门买的。
      他开的很稳,像他的人一样。车里空调很足,她觉得身上有点冷。心里却又压着一股子无明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来。
      他哪里知道女孩子内心戏会那么多,她来了,坐在他的身旁,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还挺开心。
      他把她带到了博物馆,她哪有什么心思看展览呢。摩肩擦踵,挥汗如雨,走马观花,看不真切。逛完古代文明,看完大汉雄风,总算到了盛唐气象,“从舟哥,我好像在看《哈哈镜花缘》啊”。看着鼻子大卷毛多的胡俑,她难得发出一句思古之幽情。
      “唐朝就是那样的,长安街头,您能看到的人种之多,远胜今天。”
      “那是,泱泱上国万邦来朝。”
      “没有什么上国下国的,文化交流而已。我们的文明史就是胡化的历史,我们都是飞天的后人。”
      “我是正统的南方土著。”她吐吐舌头。
      “你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蒙古褶明显,内眼角线长,回去翻翻族谱,大概率是从北方迁过去的。”
      “族谱?她在原氏族谱上是‘12世孙原羡,字学业,娶琴氏生一子一女’中的‘一女’”。这样的族谱,她才没兴趣翻。
      其实原玉有说过她的名字可以放上去的,但是要按辈分重起一名。原玉问她,你想叫“原先富”,还是叫“原先早”,她想了想,问原玉,“可以叫原先笨或者原先丑吗,不行就算了。”
      看着小胖脸眯眯眼的唐三彩女俑,她想,要是真能穿越,她一定要魂穿大唐,做女帝,养三千面首七十二君,绝不仰望世上任何一个男人。YY一下,她都觉得自己生不逢时,超委屈的。
      沈从舟还在进行他的学术布道,“纯种的中国人到底怎么定义呢?殷墟里面还发掘出黑人和高加索人的残骸呢,可是后来他们去哪了呢?”
      要是当时的沈从舟能有几年后做脱口秀的矮大紧一半能说,也许她对历史的兴趣还会浓厚一点。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挥汗如雨的人群,“我累了,找地方坐会。”
      沈从舟带她去的地方是文物修复室。
      见到秦简的时候,她正趴在那里拼竹简,穿着橘粉的汉麻小背心,后背是V领的设计,雪白一段粉背露出来。像是怕打扰她,沈从舟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然后用手指指桌上一块只有两个字的竹简碎片,“是这块”。秦简接了过去,头都没有抬,继续在那拼着,两人配合了得有半个小时,原其朗坐在一旁喝着汽水,一肚子都是气。
      “好了,搞定,”秦简转过头,“谢谢你”。
      “要是小龙在,你们配合一定很快。我和你说过的,原其朗,小龙的妹妹。她来了。”
      他领着秦简过来,“朗朗,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秦简。Z大汉语史研究中心来的,专攻上古汉语。”
      原其朗这才识得庐山真面目。秦简和沈从舟一样,典型的桃花眼,双目含情,天生的风流妩媚。不知道是累了还是病了,她脸色有点苍白,皱着眉,表情有点不适。原其朗想到一个画面:西子捧心。
      “你读Z大,是浙江人吗?”
      “诸暨。”
      “哈?”西施故里啊,原其朗心说,还真是巧哦。
      她对原其朗的一惊一乍兴趣不大,只是点了点头。沈从舟看着她,倒是很关切的样子。
      “你是不是又没吃饭?”
      “不饿。”
      “不行,你看你胃病都犯了。我让陈梁给你带一份,多少吃点。”
      “活没干完呢?”
      “马王堆1972年出土的竹简都还没清理完,你要去那里吗?”
      “你真会说笑。”
      ……
      原其朗觉得自己变成了日光灯,在一边亮着,作壁上观。
      她想到了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个苎萝山下的越溪女,走进吴王夫差的宫殿,占得了姑苏台上春。她想的可真够远的。“哼哼,我们苏州GDP,比你们杭州GDP高。”
      最廉价的骄傲就是地域的自豪感。可怜巴巴的笨蛋,一无是处的弱者,找不到自己能为之骄傲的东西,只能出此一招。原其朗不仅怂,还很无畏。她还有别的招,“简才女,古汉语天才原其龙在家模拟过一段发音,你要不要听听是什么意思?”
      别说,原其龙的名头还有几分响亮,秦简第一次拿正眼看她。
      吭吭吭,她清清嗓子,用播音腔声情并茂地念起来,
      “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呣
      玛卡巴卡阿巴雅卡伊卡阿卡噢
      哈姆达姆阿卡嗙”
      秦简的表情,是崩溃了吗?因为她面无表情。
      “哈哈哈,这是BBC的《花园宝宝》,原其龙给我表侄念的,逗你玩的”
      秦简没笑,沈从舟也没笑。过了会,秦简对沈从舟笑了一下,他也回报她一笑,信息量很大的样子。
      原其朗觉得好尴尬,他们俩在打什么默契。
      “我吃饭去了,你们在这休息下。”秦简轻丝丝地走了,留下他们俩个人,还有一室挥之不去的虚无感。
      沈从舟打开电脑搜索出一张照片,指给原其朗看。
      “这是去年中国新闻奖的获奖照片,你学新闻的,应该看过吧。”
      她还真的没有看过。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写着“2008年5月28日,沙坡镇安置点,一位女大学生志愿者背着一筐重量达数十公斤的砖头,十分吃力,弯着腰一点点向前挪动。”
      “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很感人,不知道为什么被媒体放过了。大概那样的天灾人祸面前,人跟人之间都有着一种朴素的善意,没有人想打扰她的生活。她的男朋友为了保护校舍下的孩子,牺牲在了那里。她擦干泪水,就去做了志愿者。手都磨烂了,肩膀也勒出了血痕。我们劝她回来,她就是不肯。直到最后实在没有力气了,才离开安置点”。
      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这就是秦简,她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人,也是小龙唯一认证的学术对手。你今天的行为会让你哥哥生气。”
      她武功已废,气息全乱,快要哭了。惭愧感、渺小感、劣等感,各种感觉一起涌上。可怜的自尊心还在作祟,“反正我什么都不好,都是我的错。”
      “不要吃醋,”他摸摸她的头,“乖”。
      顺毛了。美色当前,她大势已去。三千面首七十二君,朕只取一瓢饮。他只说了五个字,她却意淫了五万字。
      脸红的像刚刚看过的那副唐代仕女图,不,更红一些,和猴屁股差不多。
      气氛太暧昧了,原其朗不堪重负,赶紧转移话题,“哪天带我去玩?”
      “先做作业 。”
      “什么作业?”
      “你的访谈。”
      “随时都可以的,不着急。”
      “我帮你约了,今晚就去。”
      “你约了谁?(我说的大拿就是你呀)”
      “靳伟铮。”
      乖乖隆地洞,事情搞大了。
      从听到这个名字开始,她没敢出过文修室的门。那篇才写了500字的论文,被她打印出来后,画满了问号、圈叉,电脑键盘被她敲得雷霆万钧。秦简趴在那,眉间愁容更添几分。
      沈从舟办完事回来,看她耷拉着小脑袋趴在那里,可怜巴巴地问,“能不去吗?我……我胃疼。”她学着秦简皱眉的样子。
      “你捂的是肚子。我给你两个选择。一,……”
      “我不选,走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女!”
      人一紧张,话都密了。
      其实,事情没她想的那么难办。不管多大的学者教授,老男人见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如果这个女孩子性格还比较活泼可爱,那么他们的语言将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一般人吹他自己多牛逼,在原其朗面前是会碰壁的,因她对权力免疫,总是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和大人物平等的位置。不过大学者例外,特别如果这个人去过惊绝古城,吹过八千年前的笛子,尝过五千年前的酒。那么还是可以使劲吹一吹的。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满眼射出崇拜的星光。他正说的津津有味,满脸发出兴奋的红光。
      有人十分扫兴,“你,别扯远了。”谈话变得严肃起来。
      “教授,您怎么看待盗墓小说大热的?”
      “盗墓是犯罪行为,本人不希望这种文学作品大热。”
      “也有人说,考古学家就是有证盗墓?”
      “公众太不了解,考古和盗墓完全不是一回事。首先,考古不仅仅是挖掘古墓。其次,即使是挖掘考古,也是保护性的。考古发掘后,大部分文物最终都会送到研究所和博物馆一类的公共机构,对公众进行历史文化教育,实现公共价值。不像盗墓,只为图财,许多没有收藏价值的文物,比如简椟,墓志,纺织品等,就被盗墓罪犯损毁,丢弃。就像我刚跟你聊的那碗几千年前的面条,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但对盗墓贼来说就是垃圾而已。
      “我看过一些盗墓小说,里面的人物,也不都是图财的。”
      “盗墓小说不为财,为了刺激、为了浪漫,还有什么,家族使命?难道就不狭隘。归根结底还是只为了自己。不取正道,没有敬畏。有一次,我在博物馆看到,有个学生指着一个玉器说,这个是我爸挖出来的。他爸盗墓被抓了,还在坐牢呢,他的同学还特别崇拜他,觉得他爸特别酷。今天有些人可能觉得盗墓挺酷的,或许是因为国内外这类的小说电影挺精彩的吧。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盗墓就是犯罪,你以后在我们做考古的人面前,千万不要为他们辩护。”
      原其朗冷不丁被指点,心中有点不忿,我辩护了吗?没有吧。
      沈从舟说,“教授说得太客气了。我插一句吧。盗墓者,既然是“盗”,自然是原罪。他们毁灭珍贵文物,散逸珍贵文献,不配小说中智慧风流的形象,也没有江湖义气和快意恩仇。败类,就只是败类,不应该享受一丝一毫的礼赞。”
      靳教授瞅了眼原其朗,小心地说,“既然你是做传播学论文。我发现一个现象,即便是国内顶尖大学毕业生,在理解盗墓违法行为方面也没有体现出教育的价值。我们的高等教育出了问题。传媒行业也有很大的责任。”
      蒙肯曾经曰过,男人通过吹嘘来表达爱,女人则通过倾听来表达爱,而一旦女人的智力长进到某一程度,她就几乎难以找到一个丈夫,因为她倾听的时候,内心必然有嘲讽的声音响动。
      现在原其朗不是在找丈夫,但是她内心有些嘲讽的声音响动,当她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虚拟的被攻击对象时,声音的动静就更大了。她媚眼一翻,问道“我能发表点看法吗?”
      教授作为学者的情怀已抒,神情又恢复了一个男人看着一朵花的深情,“你说。”
      “盗墓小说大火,正是推广公众考古的契机。公众不是傻子,不会把盗墓作品当成完全的真实来看待,反倒是在这个过程中,对考古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您说是不是?”
      “嗯,你说的也对,所以我们……”
      “搞公众考古最大的障碍应该就是专家们不懂传播规律,不晓得怎么说人话。内容是要靠形式烘托的。最简单的,你们上上百家讲坛,多去去市民大讲堂总可以吧。对不对?”
      “嗯……”
      “要不谁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不要只抱怨公众无知,知识也是需要普及的,价值观也是需要引导的。而且要用受众能接受的方式,喜闻乐见的方式。您刚跟我说的八千年骨笛,五千年老酒,多有意思啊。老百姓也一定会喜欢。就是因为考古被搞得太神秘太学术,公众才有误解。”
      “那个……”
      “行业里面,应该有学者愿意站出来牵头去做公众考古,从文学开始,后面再做广播、影视、动画、游戏、文创等等,全产业链的去推广。写点有意思的畅销书,拍有流量的纪录片,不要只写干巴巴的论文。曲高和寡,无人问津。”
      “……”
      “我爸爸的书架上有童恩正的《古峡迷雾》《珊瑚岛上的死光》《雪山魔笛》,他之后再也没有这种考古学家了。我知道,国家培养你们,是希望你们成为学术界的带头人,但是知识分子没有公共性,就忙着搞各种政绩工程,那还叫什么知识分子。自己得不到公众的认可,转过头又说体制问题又怪公众笨又批判通俗文艺,这是不对的。教授你说对不对”
      “……”
      “教授你热吗?你怎么脸越来越红了”
      “那个小沈啊,我这个酒喝得,我有点上头啊,我们下次再约吧。你叫什么?小原对吧,那个,时间也不早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那咱们下次再约吧,教授,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和您探讨。”
      “那个,我也挺忙的。再说再说啊。”
      人走茶未凉,因为刚刚的激辩,“小原”的小脸还红扑扑的。“小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闪烁,“你在想什么?”小原问小沈。
      “我在想我的职业生涯可能要遭遇重大坎坷。”
      看她面不改色,他只好苦笑两声,“这次访谈你满意吗?”
      “差强人意吧。犯我原其朗者,虽老必诛。可惜这位老人家不如原玉,脸皮薄了点。我这炮弹好像都砸到了沙滩上,有去无回的。”她喝了口茶,“哎,你知道碧螺春最开始叫啥?”
      “吓煞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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