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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雨季的仙岛潮湿闷热,时常让人感觉透不过气。
这时节阳光稀少,可怜可笑每天只能出现一会。有时她们正在倒茶,外边忽然间阴暗下来,两位小仙子就会从头到脚隐没在空气里,茶壶则慢悠悠落到桌上,场面既诡异又有趣。
她们不在就没人管束小姜,他可以在仙林里闷头大睡,或是跑去水边听三千岁就他的朱砂红点一事发表长篇大论。
这鱼精最近迷上了编故事,胡编瞎想加上到处打听来的零碎消息,每次都能讲出个新鲜说法。
小姜则化出真身,躺在一片叶子上听它说书。
他现在每天都会找片硕大厚实的圆叶,接上藤编绳索放进水里,以叶作船,锻炼自己的水性。
三千岁说这也是出逃准备之一,万一到时他不敢下水就一切完蛋。
它会把叶子小船一点点拱远,其间故意将圆叶颠得左右摇晃。起初小姜还有些害怕,不过没几天他就适应了这种水上游戏。
三千岁很喜欢在水里跟他玩耍,虽然它最近探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天太闷了。”它的声音听来十分难受,“每天都要打雷下雨,一年中我最烦这个季节。”
小姜正仰天躺在圆叶上,一张眼就能看到天上暗沉的云团,有风拂过他的肚子,闷热且粘稠。
“是很闷。”他笑着说,“不过我喜欢雷雨天。”
只要打雷闪电,他晚上就有借口躲在煌采身边,跟他一起睡。
头一回的时候他装作害怕已极,煌采就用手捂住他的耳朵。兔耳是全身脆弱所在,可是他的动作很轻,一直到早晨也没挪过地方。
小姜也是那时才想起他手伤未愈,这样屈着整晚一定很不好受。他暗骂自己不长记性,想着下回要离远一点又实在舍不得,最后只能找棉花来塞耳朵。
塞了棉花的兔子看起来就像头上多出两团绒球。他就以这副滑稽模样窝在煌采的被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
“有棉花就不用帮我捂耳朵了,你好好睡觉,我躺旁边就行。”
小姜的借口其实漏洞百出,说出来倒是丝毫不觉脸红。他每次躺下也很不安分,总要这蹭蹭那蹭蹭,直到翻滚着贴到煌采身边为止。
挨着他睡觉又安心又舒服,连梦里的妖怪也不再出现。只是小姜发现噩梦这种沉郁东西,也并不仅仅缠着他一人而已。
煌采竟也是会做噩梦的。
他陷入噩梦的时候,手指会无意识抓住身下的被褥,力道就像要把指甲抓断一样。小姜借着外边的光能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好似困在一场可怕的梦境里无法挣脱。
这种情形有过两次。小姜不敢贸然叫醒他,只能用爪子在他手上抓挠。
轻微的刺痛是很有效的唤醒方式,噩梦惊破后,煌采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次入眠。
小姜眯缝着眼看他走下床,又在他转过身前赶紧闭上眼睛,跟往常一样装睡。
他感觉到煌采正在看他,苦于不敢睁眼,没法知道他当时是什么神情。
“那个梦一定很可怕。”提及此事,小姜作出一脸沉思状,“你说他会不会想,有我在身边陪着他挺好的?”
“我觉得他应该在想要不要把你丢出去。”三千岁道,“要是那消息属实,害他受伤的可是你。”
小姜挠挠耳朵,发现无法反驳这句话。
“有理。所以我现在又不想逃了,要真是我闯的祸,就去给那位仙君作揖道歉,求他原谅,再把这个朱砂点抹掉就好。”
他想当然地道:“仙君何等人物,就算记仇也不好意思记太久的。”
“你可想清楚,决定不逃的话,老鱼精也就没必要做准备了。” 三千岁道,“他用珍珠和海贝做了很漂亮的船,要是知道你不想逃了,一定会哭的。”
三千岁对这老鱼精了解颇深,他听完小姜的想法后,竟真的以手捧脸哭泣起来。
“没良心的小兔子,我一个老人家替你忙前忙后的,居然说不走就不走了。”
“对不住。”小姜歉然道,“可要是我逃走了,小气仙君怪罪到煌采身上怎么办?”
老鱼精道:“就这思过岛看起来,这小仙有些来头,应该不用怕。”
“那我也想把头上这玩意去掉。”小姜说着又往额间贴上一块新鲜的泥土,“我要知道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探听真相的办法又不止一个。”老鱼精来了兴致,说得是眉飞色舞,“威逼,利诱,灌酒,或者色——嗯……不能教坏小孩,总之你身边哪个都比你知道的多,只要肯动心思,还怕问不出来?”
小姜想到了桃花谷里的宝秀和火尾。他们肯定知道一些事情,只不过距离下次出岛还有半个多月,等待太过熬人。
他同时想到的还有煌采,包括他阴晴不定的态度,手上迟迟无法好转的伤势,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可怖梦境。
“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关于自己的事。”小姜道,“还有别人的,最好全都能问出来,比如……呃,比如心里的想法,害怕的东西,还有为什么做噩梦……梦到了什么之类的?”
老鱼精神秘兮兮道:“摄心取念?”
“没有那么可怕!”小姜连忙摆手,“我不想探究秘密,只是想帮忙,所以得先把事情弄弄清楚……”
他表述得很混乱,老鱼精却似听明白了,蓝眼睛里露出浓重的笑意:“你会不会入梦?”
小姜直截了当回答:“不会。”
“这法术很简单,只要心够静,凡人也能学会入梦。”老鱼精笑道,“你想知道别人梦到什么,这方法最是直接,而且一个人的恐惧和欲望,也往往会反映在梦境里。”
“梦都是假的。”三千岁插嘴道,“这也能作数?”
老鱼精拍了拍它的脑袋:“没错,梦的确是假的,但是无中生有,假中示真,从虚幻梦境里能看出的事,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小姜听得一头雾水,老鱼精想必也知道他不明白,便说要让他试上一次。
他取来气味奇异的香和一种细线,教他把线系在腕上,打好奇怪的结子。
“系线的先后,如何打结都要看明白。你是初学,一个时辰之内最好能从梦里回来。”老鱼精道,“那么,试试能在我的梦境里看到什么。”
“看”字出口时,腕上的结已经系牢。小姜还未来得及应上一声,周围的一切就瞬间发生了变化。
他发现自己站在水中。
斑斓的游鱼自他面前划过,小姜赶紧伸手去捂口鼻,感觉水马上要涌进鼻子里去。
假的。
他忽然想到老鱼精的话。无中生有,假中示真,他并不是站在水里,而是在老鱼的梦里。
小姜将手放下,水底的窒息感悄然散去。他穿过一丛青翠的海草,看到远处有一大群色彩绚丽的鱼,其中一条长着金色鱼尾,跟三千岁一模一样。
这不是真的三千岁,小姜想道。梦中的小鱼精跟现实里一样活泼好动,在它族群的兄弟姊妹中颇受宠爱。
老鱼精喜好华丽的事物,他的梦境也是如此,水底珍珠珊瑚随处可见,宝光闪耀,贵气十足。
假的。小姜这样想道,他试着用手去抚摸一株珊瑚,果然手指直接从中穿过,犹如拂过空气。
他继续往前走,小路尽头处有一扇怪门,堵住所有去路,上下还长着两排利牙。
他看了一会才发现这是一张巨大的鱼嘴,里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想回头却不知从何处出去。
这也是假的。他走进鱼嘴,在一片黑暗中大步前行,身后冷风呼啸,耳边人声低语,地上伸出的手试图拉扯他的衣服,他不闻不问,径自往前边走去。
鱼腹很快就到了头,鱼尾处有个门洞,小姜从中钻出来,看到面前有一颗硕大的珍珠。
这珍珠实在太大,光滑圆润,色泽柔和,他忍不住想摸摸看,这时发现腕上的入梦线已快要消失。
最后一点青蓝色褪去后,周遭一切归为晶尘,亮得他睁不开眼。待能重新视物时,他看到香已燃尽,老鱼精正趴在岸边打呵欠,自己则伏在他跟前,手上捉着一束银亮长发。
“我的梦境怎样?”老鱼精懒懒问道。
“有时很美,有时黑擦擦的。”小姜如实道。
“何为真,何为假,所见为何,所知又为何?”
“珍珠,珊瑚,鱼群,鱼腹都是假的。不过我能看出你们很喜欢三千岁,你还可能……怕黑?或者怕更厉害的大鱼,对不对?”小姜回想起那个梦,努力作出一番分析。
“不错。”老鱼精夸赞道,“第一次入梦就很冷静,也许你有这个天赋。不过我可不怕什么大鱼,你应该看得更仔细一些。”
“那你究竟梦到了什么?”被忽视已久的三千岁问道。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颗珍珠。”老鱼精作娇羞状,“海底最美的珍珠。”
原来那珠子是你。小姜心道早知道该将你推到鱼肚子里,看你到底怕不怕大鱼。
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入梦这般有趣,他真该早些学会才是。
“不要得意,我这梦太简单,而且是个美梦。”老鱼精像看出他心中所想一般道,“真正会入梦的人,能进到梦境深处,找到噩梦症结所在,或封或解,从而为他人破除噩梦。不过这很难而且很危险,万一遇上会术法,尤其是幻术或本身也会入梦术的人,他们不会客客气气请你看梦境,到时你就知道苦头了,毕竟梦里无所不能,什么事都能发生。”
“我只要记住所见都是假的就行。”小姜道,“这并不很难。”
“真假虚实是不分家的。噩梦虽虚假,却也能伤人性命。入梦正是助人之术,并非戏耍,你不要当好玩。”老鱼精敛起笑容,“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本来也就是为了帮人,小姜心道。
他是真想替煌采把噩梦解开,无奈老鱼精一再强调入梦种种难处,要他第二天再行试炼。
雷雨将至,老鱼精将剩余的香和入梦线装入盒中,嘱咐小姜收好,之后便与三千岁先行回去。
他已跟真正的长者一样再三叮嘱,却忘记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长辈越说不能去做,小辈就越不会听进去。小姜同样如此,即使提醒自己要冷静要耐心,等到了夜幕降临,噩梦再度来袭时还是忘得干干净净。
距离上次煌采陷进噩梦不过才一天,这回小姜清楚听到了他喉中无意识发出的、满含痛楚的零碎音节。
这个梦一定让他很不好受。
小姜避开他的手臂和散落在枕上的头发,轻巧地跃下床铺,在夜色中化出人身。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他趴在床榻前轻声问道,又用衣袖给他擦去额上的薄汗。
惊破梦境只要一点点痛意就行,可是这办法效用太短。万一不久后他就被送走,岛上只剩下煌采一个人,还有谁能在晚上看着他?
这个想法催化出可怕的效果。他难以抑制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老鱼精的忠告已经远去,剩下的唯有入梦术的神奇效用,以及他被夸赞的天赋。
那个盒子就藏在旁边,他耐不住心中焦急,取来一支香和一根入梦线,将一头系上煌采手腕。
“不用怕,我马上给你把噩梦除掉。”他默念了几遍入梦的要诀,同时把另一头缚在自己腕上。
燃起的香本就有安眠效用,小姜在打结时已经昏昏欲睡,他努力张开眼把结子系好,睡意朦胧中好似错了一步,只得打散重来。
一炷香转眼燃去了顶端,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终于倒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床铺,锦被,窗外的雷雨声音,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小姜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白茫里。
周围尽是冰雕雪塑,霜花冻叶,还有一个明镜似的大湖,里头雪荷花足有三人多高。他走近湖边看了一眼,发现荷叶背后隐着一丛丛利剑。
这景象倒是新鲜又美丽,不过是假的。
头顶传来衣服飘动的声响,小姜抬头望去,见空中交缠着四匹灰色的布帛,在中间拧成一个结。
他分辨不出是人的衣物还是巨大的旗帜,又无法触碰到那样的高度,只能继续往前走。
老鱼精说梦境能反应一个人的欲望和恐惧,找到症结所在就能破除噩梦,可这周围只有雪堆冰花,瞧不出煌采怕的是什么。
他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四周悄然无声,白色也没有尽头。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远,小姜瞧见前方出现一片浅粉,色泽妍丽,好似桃林。
莫非那里就是梦境深处?
他往那片林子跑去,鼻间隐约已闻到桃花香气。
“不对,这不是真的桃花。”他赶紧捏住鼻子,试图赶走脑中对桃林的印象。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从左边传来。
“客人何处来?”
另一个声音从右边钻入他耳朵。
“客人何处去?”
两个书童模样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梳着一样的小髻,穿着一样的衣裳,只是眉目混沌模糊,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眉目。
小姜充耳不闻,加快脚步往前奔跑。
左边的无脸书童道:“客人步匆匆,为何神色急?”
右边那个跟着道:“客人心迷离,所来为何意?”
两人一唱一和跟学戏似的,步子轻得像在雪上飘飞,却始终落在小姜身后两三步。
假的。小姜提醒自己,努力让目光专注于前方的桃林。
他隐隐看到有个黑色的人影坐在林中,背影十分熟悉,这让他愈发肯定之前的猜想。
那两个书童仍在叽叽喳喳,笑声在空荡的雪地里回响飘荡。他们问他的姓名和来处,问一切可问之事,仍没得到他半点应答。
“客人请留步。”
话音未落,雪地里突然伸出四只爪子擒住了小姜的手。
这是假的,不用怕。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下一刻就被拖倒在地上。
真实的痛楚从手上传来,本应虚无的长爪确确实实抓住了他,要将他按到地底去。
小姜发出一声惊叫,他奋力挣开束缚,没命地往前奔逃。
“怎么回事?梦里不都是假的吗!?”他边跑边回头看去,无脸书童在放声大笑,瘦小的四肢扭曲变化,化作尖牙利齿的巨兽追在他身后,所到之处雪沫飞溅,结成细长的爪子和突出的长牙。
这情景太过骇人,他已压制不住越来越甚的惧怕和慌乱,除了逃跑别无他法。有个奇异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告诉他一定要跑到桃林。
奔跑途中小姜不断被绊倒,只能踉跄着爬起来,然后再次被冰爪扯得连滚带摔。他想化出真身,可是就像忘记如何变化一样,怎样都无法成功。
有粘稠的水滴落在脸上,他伸手抹去,惊见手心一片血红。
他四处寻找鲜血的来源,最后发现来自头顶那个布帛打成的结子。衣结中不知包裹着什么,血跟雨点一样滴落,落在脸上身上,将他染得好似血人。
“不用怕。”小姜喃喃自语,“梦是假的。”
他不停地重复这一切不过是个梦,可是恐惧已然生根,笃信的要诀将要溃散,幸好他还能奔跑。
桃林已近,那个穿黑衣的背影几乎伸手可及。
那人对身后的景象毫无反应,静如泥塑。他披散着头发,发丝柔软光滑,发带则放在膝上,似乎正等着谁来给他梳头。
小姜迈出最后一步,伸手攀住他的肩头:“我抓住你了!”
他喘着气道:“把这个梦除掉!再也不要出现了!”
黑衣人缓缓回头,露出一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
小姜看到自己的眼睛带着迷茫的神色望着他,一时瞠目结舌。
好在惊讶没有持续多久,黑衣人在他的触碰下从头开始崩塌,化为一堆沙砾。
身后的寒冷和杀意却没有随着他的分崩离析而消失,反而愈来愈烈。
小姜吓得无法动弹。他终于知道噩梦是如何阴冷凶险的东西,后悔自己没有听从老鱼精的劝告,可惜为时已晚。
一双手忽然攥住他的肩头,伴随着一个冰冷人声:“谁让你来这里的。”
这双手力道很大,有一瞬小姜觉得自己会被掐断。
但是这一切都忽的消失了,就像白天老鱼精的梦一样,化作散落的尘屑。
他仍是好端端坐在床榻前,浑身冷汗浸湿,惊魂未定。
煌采抓着他的肩膀,他头上也全是冷汗,双手微微颤动。
“谁教你的入梦。”
小姜跟失去声音一样无法回答。
“谁教你的入梦!”
煌采又问了一遍,声音已是无法抑制的暴怒。
“我……我只是想帮你……”他无力地解释,噩梦残余的恐怖幻象仍未散去,令他心神不宁。
他低头看去,想看手上的血迹是否还在。窗外闪电撕裂夜空,他在一片雪亮电光中看到了煌采的手,衣袖滑落,露出他一直隐在袖中的手臂。
那简直不能称之为手臂。
关节上下没有肌理,只有一截白骨,上面纠缠斑驳的是碎裂的痕迹,就像曾被一寸寸捏断过。
噩梦里纠结的鲜血衣结在眼前晃动,血腥弥漫,刺目腥红挥之不去。
小姜失声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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