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1940年6月底，庞德街22号楼漆黑一片，所有的灯都熄灭着。

　　“本国会欢迎新政府的组成，她体现了举国一致、坚定不移的决心：对德作战，直到最后胜利。”
　　“……我们正处于历史上罕见的一场大战的初始阶段……空战正在继续，所以在本土也必须做好许多准备工作。”
　　“……我所能奉献的唯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我们所面临的……将是旷日持久的斗争和苦难。”
　　“若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在路上、海上、空中作战。”
　　“若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去夺取胜利！”
　　……
　　1940年5月8日，英国前首相张伯伦遭到不信任质疑动议，被迫辞职。5月10日下午6时，国王召见温斯顿·丘吉尔，令其组阁。三天后的5月13日，丘吉尔首次以首相身份出席下议院会议，发表了以上著名的讲话。

　　演讲者拥有一口纯正的贵族腔，语速不甚流利，但话中流露出的坚强果敢却无疑极具鼓动效果。西蒙娜静静地听着这段广播的录音，黑暗中的脸庞神色莫辨。
　　为了避免引发社会恐慌，政府有意地控制不利战况的传播。但是如果你有一个在“内部”工作的未婚夫，很多消息的来源渠道就会便捷很多。因此，比起普通民众，西蒙娜更能理解新首相所说的“抵抗政策”的必要性。
　　在希特勒的“闪电战”的攻势之下，1940年4月9日，丹麦投降；5月10日，卢森堡投降；14日，荷兰军队停止抵抗；28日，比利时国王宣布投降。昔日的欧陆第一强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苦苦挣扎三个月后，于6月22日签订停战协定。至此，隔着一道英吉利海峡，整个西欧只剩英国负隅顽抗。
　　几个月前她与莱斯特闲聊时说过的话，竟一语成谶。

　　西蒙娜无法形容，当自己听到莱斯特说这些事情时那一刻的心情。她难过于纳粹给欧洲大陆带来的灾难，也为那些被战争深深伤害的无辜生命感到痛苦。她唾骂阿道夫·希特勒的疯狂与无耻，祈祷奇迹出现，为挣扎于战火之下的人民祈福。但午夜梦回时，她总是被噩梦惊醒，无法成眠。她甚至不敢想象，一旦德国失败，等待她的祖国和同胞们的是怎样的未来。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让战火就这样烧下去吧！然而当白昼到来，理智回笼，她又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卑鄙。于是在任何提及这个话题的聊天中，她都一遍遍地强调：无论如何，侵略者都应当受到惩罚。莱斯特甚至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对纳粹深恶痛绝。
　　“我承认他是个狗娘养的天才——但是，他妈的，他还是去地狱当他的元首吧！”她看着怒火滔天的男人——对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骂了脏话。
　　她便也附和道：“狗娘养的‘元首’！”
　　莱斯特惊异地看她一眼，两个人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但是，西蒙娜无法欺骗自己：理智告诉她应当谴责侵略者的暴行，但情感上她仍然属于她的祖国。她深陷于理智与情感的抉择，日日经受冰与火的煎熬。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开始避免与自己未婚夫的会面。在那双澄澈的灰色眸子面前，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想法无所遁形。好在最近战事紧急，莱斯特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无暇顾及她的异常。

　　莱斯特是在复活节的晚上向她求婚的。有时西蒙娜常常为这段恋情进展的速度而吃惊：他们认识半年多的时候就已经发展为恋人关系，而成为恋人后九个月内就订了婚。虽说战争时期的婚姻大都草草了事，但是与旁人不同的是，（至少）她觉得她与莱斯特之间的感情不存在敷衍与刻意的成分。恰恰相反，一切都很完美，很顺利。太顺利了。
　　就好像剧院里排练了太多次的话剧，演员们熟极而流，行云流水般的上演罗曼蒂克的情节。
　　西蒙娜还记得两个月前的那个暴雨滂沱的晚上，贝尔德太太邀请了很多熟人和邻居在她家共度复活节之夜。她的邀请函是莱斯特亲自交到她手上的。当时德国已经入侵挪威和丹麦，理所当然的，北欧溃不成军。但人们大概是想要借一场狂欢暂时摆脱笼罩在头顶的战争阴云，于是每个人都表现得亢奋而快乐，欢乐的音乐声甚至盖住了窗外的雨声。巧克力彩蛋与小兔邦尼被精心地藏在房子的各个角落，玛茜拉着西蒙娜一起滚彩蛋。
　　餐厅被清理出来，装饰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厅，留声机里放着抒情乐曲。贝尔德先生和太太领舞了一曲，然后人们便开始在璀璨的水晶灯下面翩翩起舞。
　　莱斯特并不热衷跳舞，他从小就没有接受过花花公子的那一套教育模式，但是他知道西蒙娜喜欢。女孩尤为热爱华尔兹和探戈。所以，他为了今天的“大节目”，偷偷去学了两个月的探戈舞——至于为什么不学前者，是因为他私心里觉得华尔兹缺乏男子气概。
　　在那首她最爱的Por Una Cabeza响起来之前，西蒙娜一直兴致缺缺。莱斯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她最近又一直精神恍惚。因此，虽然不断有男士来邀请她跳舞，西蒙娜都礼貌地拒绝了。
　　一曲舞毕，人群不知怎么的都默契地离场。正诧异间，她看到一直不见人影的莱斯特站在“舞池”中间，对她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英俊的脸上挂着温柔而强势的笑，仿佛自信她一定不会拒绝。悠扬宛转的小提琴在耳边响起，西蒙娜的心儿砰砰作响。她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曼步走向男人，将手放入对方掌心。
　　二人起舞。
　　拥抱，旋转，踢腿，跳跃。探戈就是这样一种舞蹈，极尽奔放热烈，却又永远有一步之遥，就像禁忌的爱情。西蒙娜勾着男人的腿放低身体的时候，脑中划过这句话。
　　低沉的声音在西蒙娜耳边轻笑：“不打算夸夸我？”他搂住西蒙娜的腰，一起旋身。
　　女孩知道莱斯特的意思，但她毫不拖泥带水的从他怀中地转出来，抽空挑衅道：“看你能不能跳完这一曲了！”眉眼间风情万种，挑逗十足。
　　莱斯特呼吸一窒。他惊讶地发现，西蒙娜周身的气场全变了。如果说对方从前是优雅端庄的贵族淑女，那么此刻她就如同一位真正的女王。她的容颜如阿尔卑斯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但眼中却奔涌着一座火山的热烈。他的眸子也炽热起来，两颗灰色的水晶流光溢彩。
　　“如您所愿。”他笑得彬彬有礼，可动作越发强势。西蒙娜被迫摆出低人一等的姿态，瞪了他一眼，似嗔似怒。
　　一曲终了，观众们都鼓起掌来。西蒙娜的脸色染上红晕，准备退走，却被莱斯特拉住。
　　茫然间，她看到莱斯特单膝下跪，手中捧着的小盒子里晶莹的光泽让她目眩。
　　“西蒙娜·路德维希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男人熟悉的声音低低问道。
　　西蒙娜脑中一片浆糊，勉强说道：“莱斯特，这太突然了……”
　　“我知道这可能对你不太公平。”莱斯特打断了她，“但是请你听我说完。”
　　“我很清楚我们彼此来自对立的国家，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在这兵荒马乱的世界里，谁知道我们明天会怎样？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活着共度今年的圣诞节？谁知道会不会下一刻就有一颗子弹洞穿我的胸膛？或者一颗炮弹将我们所有人都炸得血肉横飞？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要你，吾爱。说我自私也好，说我疯狂也罢，只要你说愿意，我就会守护你。如果明天洪水滔天，那我会是你的诺亚方舟；如果明天人类毁灭，我会带你找到属于我们的伊甸园。”他的眼中有着不容置疑的虔诚，“天堂地狱，请让我在你身边。”
　　四下沉默，于是雨声攘攘入耳，仿佛是随骑士而来的千军万马。他势在必得。
　　说点什么，快，别发愣！一个声音在西蒙娜脑中叫道。不，我不能嫁给他，她模模糊糊地想。他们迟早会站在对立面，所谓的感情在家国仇恨面前不值一提，即使他们在一起了，这段婚姻也只是昙花一现。除了让最终的决裂更加痛彻心扉以外，别无它用。那一刻，西蒙娜想起了这段时间的噩梦，想起了她远在家乡的父母，想起了炮火纷飞的欧洲。她闭上双眼，看到未来一片黑暗。然而，在那片永夜一般的黑暗里，却渐渐浮现出两颗灰色的水晶，依然明亮，依然炽热得足以烧尽世间罪孽，却又温柔似水，让人沉溺其中。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似的，她睁开眼睛，让心中的人与眼前重合。
　　莱斯特依然在看她，她牢牢锁住那双灰色的眸子：
　　“说你爱我。”她听到一个声音，冷静地不像自己——那个默默崩溃后重建的女孩。
　　男人毫不犹豫：“我爱你，随时随地，一生。”
　　眼泪终于静静地流了下来。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但莱斯特确定自己听到了：
　　“那么我愿意嫁给你。”
　　双手微微颤抖，莱斯特欣喜地将戒指套到她的中指，然后深深吻了上来。在围观群众的祝福声中，在玛茜的尖叫声中，她隐隐约约听到一首歌，陌生而熟悉，寂寞而深情：

　　“Kiss,
　　while your lips are still red
　　While he’s still silent rest
　　While bosom is still untouched, unveiled
　　Hold another hand while the hand’s still without a tool
　　Drown into eyes while they are still blind
　　Love while the night still hides the withering d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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