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谢

　　和李冼岚一起出现在公堂之上的，还有两个年轻书生，皆是一脸忿忿。
　　江彻眯着眼笑道：“哎呀，我不是已教人不再追究了么，怎么，赵大人，他们自己来挨罚吗？”
　　赵文讪笑着，答不出话来。王朔曾这时已经换上了官袍，看着赵文的样子觉得实在不争气，刚要替他回答，一侧目对上江彻似笑非笑的眼神，还是把手往袖子里头一拢，装聋作哑事不关己了。赵文在一边时时瞅着他的动作，一见王朔曾退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没的当场发作。只好苦哈哈地低头答道：“小人惶恐，许是底下人擅做主张。然公子宽厚，也万不能饶了扰乱民心者，是以还是让公子审审他们的为好。”
　　江彻斜斜看他一眼，心想这不答得还是蛮不错的么，可见王朔曾背后控权也是水分不少的。他面目表情道：“也是有理。不过我说道也是做到。追究的确不会，但我如何能放任诸位自如！两位都是读书人，想必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吧。”
　　只见其中一个更年轻些的，约莫弱冠的少年狠狠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企图从压制他的衙役手下挣脱，他冷笑道：“自然。可惜你们这些个狗官，我还不屑和你们说自己的名字，免得脏了爹妈的期许！”话音未落，江彻还没表示，那押着他的衙役脸色已经变了，手下一个用力，这个少年就不甘不愿地跪倒在地，头却不肯低下。
　　“好一个狗官之说，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江彻没像众人担心的一样大怒，却是更让人心惊胆战地冷笑起来，问道：“你不说姓名，我自然也能知道。我倒问你，家中父母还在？兄弟几何？”
　　这人脸白了白。
　　倒是他身边较为年长那位方开口道：“他家中就只一人罢了。”
　　这是赵文早已把二人的名字呈到了江彻面前。原来这年稍长的名叫宋生民，本地籍贯，前年方过了乡试，拿了个第三名；年轻的那个名叫田瑛，东阳人士，没有什么功名在身，前几年家道中落，学业勉强撑到现在，没有营生，全靠朋友接济，只等着明年乡试得个名次，便也不用再忧心衣食。乍一眼看去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可没有特殊，如何能在一干学子中做了领头羊。
　　江彻看了宋生民半晌，慢悠悠道：“宋生民，你有功名在身，见县官可不拜，可也不是能随意插话的身份。此次聚众，是有人在身后指使么？”
　　宋生民面色不改：“不曾有。”
　　“好。既是如此，那你就好好看着我如何处置李冼岚。明日便给我一份罪己书，向江南一带百姓个交代。这几日就劳烦在里头待着，省的再出事端，我也不好处置你们。”江彻说着，一挥手，两人就被押到了一边。田瑛气的说不出话来，但顾忌宋生民，还是忍了下去。
　　这边李冼岚早已吓得站不住了，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李璧看着儿子，一咬牙，也走出去，跪在儿子身边，却是看着江彻。
　　“这是何意？”江彻漠然道。
　　“子不教，父之过。我李璧半生就这么一个命根子，还请大人将我的罪一并请了吧。”李璧道。
　　江彻面色稍霁。他伸手虚扶一下，道：“不必如此。我自然公允办事，也不会迁怒他人。”
　　李璧不起。
　　江彻于是问那李冼岚：“你可知罪？”
　　李冼岚定了定神，方道：“是，我不该见色起意，也不该拿着爹爹的声名让姑娘难堪。”
　　江彻转向王朔曾：“你觉得呢？”
　　王朔曾显然没想到自己在这时候被点了名，不过他向来圆滑，拱手道：“李家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了，李冼岚害出人命，下官虽寡闻，也听到过几件。可见此事没有这样轻描淡写，该重罚才是。”说罢偷偷看向江彻，却看不出他的喜怒，忽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否揣测不当。
　　李冼岚被他父亲扶了一把，才没有一下坐到地上。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父亲的手也是微微发颤。李璧目光带了不安，却不敢再看江彻。
　　江彻不动声色，吃完了一盅茶，才叹道：“人命关天，人命关天……那母女俩的命是命，可李家的大公子到底不曾直接动手，只能说是天意难测。王大人方才说的，我倒是不知道，如此看来，李冼岚仗势已久了吗？可是我方才瞧着历年的卷宗，不曾有过这些案子，王大人怎么说的这样严重。”
　　王朔曾冷汗连连，这才发现自己踩了雷。他总不好说近年来的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都懂，却不是能放在大庭广众下说的东西，看起来这公子是打算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半晌才道：“许是下官听的不实了，卷宗当然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什，什么！”田瑛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李冼岚欺男霸女人人皆知，你这……你居然看那劳什子卷宗？好好好，果然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我，我！”气急了，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满脸涨得通红。
　　江彻冷冷一笑：“你等平日里不是日日喊着没有王法么，那我如今好好地来理一理我大昭的王法，你有异议？”说完对着堂上众道：“李冼岚身为望族弟子，行为不端，然鉴于此子尚年幼，又是初犯不在有意害人性命，我大昭向来仁义以法，便罚李冼岚于李府禁闭一年，李府承担胡氏后事一应费用，另罚两百两。此事就此作罢，如有下次，决不轻饶。“
　　李璧吊了十来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脸上花了大力气才没有笑开花，立马拉着儿子的手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转头见儿子呆呆地没反应，连忙按着儿子的手，示意他说话，同时心里感叹着果然还是要好好地教教儿子，不求知书达理，起码懂些人情世故，当真不能再像那懵懂小儿那般了。“
　　这厢江彻没什么功夫搭理委委屈屈又欢欢喜喜的李家大公子，他目光扫过一干人等，看不清喜怒。宋生民忽然道：”请问大人，胡氏的母亲王氏在哪里？“他目光沉静，跟一边的田瑛全然是不同的性子。
　　赵文瞥了他一眼：“王氏毕竟年事已高，官府虽悉心照顾了，但生死岂是人力能及？”言下之意，王氏已死，且与官府无半点关系。宋生民拳头暗暗握紧，但到底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方道：“我岂知你们官府行事，死无对证，我无话可说。”说罢冷笑一声，扭头不言。
　　“大人，小子狂妄……”赵文起身，深深拱了下手，眼中杀气毕现。
　　“得了。”江彻冷冷地看过宋生民，没有发作，反而抬眼制止了赵文的暗示。他屈指敲敲桌子，又吃了一口茶，方再次开口：“田瑛出言无状，给我关上十天半个月的杀杀锐气，近几年就磨磨性子别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晃了……至于宋生民……宋生民带头以文乱法，其心难测，但终究念在一片为百姓之心，又知进知退，不曾僭越，且到我身边来待几年，没有俸禄，算是将功补过。”
　　“什么！”这句话如一个意料之外的炸弹，把在场稍稍有些心思的人都吓得不轻。赵文忙掩住嘴角，好像方才的惊呼不是他说出来的一样；王朔曾蓦地抬眼，皱了皱眉，然后看向宋生民；最是意外的是宋生民，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也打点好了族中事务，此番只是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得保住田瑛的命，现下江彻的安排，的确是大出他所料，更不知江彻是个什么意思。
　　他到底也只是个颇有才名的读书人，知道自己不如江彻十数年来在宫中摸滚打趴的心机，索性也就不再想，一甩手挣开同样茫然无措的衙役，慢慢走到堂中，干脆利落地一撩下摆，跪下道：“多谢大人。”语气说的却不像是被救一命的感激，反而好像江彻做了一件多么理所当然又对他自个儿有利的事情似的。
　　王朔曾的手藏在袖口里，手指毫不在意地搓弄着上好的布料，几乎要弄皱了里面银线勾画的暗纹。他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冷眼旁观就明白了江彻的打算，这是要找几个自己能用的人啊。可惜，王朔曾想，这宋生民敢于带头牵起万民请愿，背后的人还是扑朔迷离，江彻想把人收到自己的囊里，也要看会不会被反噬。他盯着江彻衣袖的下摆，觉得这人的心思虽有，但也不过如此，不然也不会在这穷乡僻壤了。
　　想毕，王朔曾微微放松了表情。
　　江彻面无表情道：“不必，你也不用回去了，待会儿就上后边等着吧。你们，还不把田小公子带下去，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田瑛方才回过神来，他咬牙，狠狠地看了江彻一眼，然后挺了挺身子，道：“我自己会走，不必麻烦各位大人。”
　　江彻假笑道：“那小公子好走，我不送了。”
　　宋生民犹豫半晌，叫住了田瑛。
　　但田瑛明显像是误会了什么，他复杂地回头看着宋生民，片刻后方道：“宋大哥，我本来一直以为……可是……罢了罢了，人各有志，本来就是不强求的，我早就知道的。”
　　宋生民垂下眼眸，终于没有辩解，只道：“田弟，保重。”
　　赵文嗤笑道：“好兄弟道别就不要这么叽叽歪歪了。你们，把田公子送到后边第三间牢里头，好吃好喝且供着——读书人金贵，免得不明不白死在了，赖到咱头上。”
　　直到田瑛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江彻才整整自己的领子，懒懒地坐到桃木的椅子上，对着李璧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璧忙磕头谢了恩，期期艾艾地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需要他留下了，方告了退。
　　一场历时两个月的闹剧，就此落下帷幕。在外边打听消息的百姓听了判决，虽然不忿李冼岚的处置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也因为江彻对宋生民的网开一面而松了口气；李璧一回家，就好好地臭骂了一顿长子，教他三个月里反省着；赵文在这个案子里看似是明实则没干什么，继续唯唯诺诺，和江彻倒也相安无事；王朔曾心中亦有了计较。
　　除了江彻在离开前轻轻地丢下了一句：“车之不行也，马不力也，不策马而策车，何益？”
　　下一句话不用他说出来，在场的都是读过些书的——
　　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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