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未圆（上）

　　对生死做过抉择的人，终究会成长。

　　六年级对伊伊来说自然是重要的。如果顺利，她可以拿到直接到市一中的就读名额。如果不顺利，便只能在镇里的中学继续自己的学业，三年后才有机会再考到市一中。

　　伊伊已经把自己对外界的所有触觉藏好，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

　　伊伊的数学老师，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总是泛着健康的红光，讲起算术题时眼睛里的光更令人瞩目。

　　伊伊的数学不算差，可是不够拔尖。尽管如此，数学老师也能注意到她。

　　主要是因为，她实在太忧郁了。那双眼睛，眼角总是有泪花，似乎随时都可以挤出眼泪来。

　　为了给学生减压，学校给他们组织了一场春游。学生们各从自家带些五谷杂粮和筷碗瓢盘，老师们准备饺子皮和肉馅，跑到了一个附近有河的野山脚下，办起了野炊。

　　活动，自然是要照相片的。

　　伊伊扛了要洗的锅，远远逃开了正在开心摆各种造型照相片的人群。

　　那天，数学老师穿着一双磨了皮的鞋，黑面泛起了米黄色内衬。

　　“伊伊，你怎么不过去照相？”数学老师蹲在伊伊附近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伊伊动手洗着烧黑了的铁锅。

　　“不喜欢。”伊伊低着头大答道。

　　“集体照片你应该过去的，否则人家可能会觉得你瞧不起他们。”数学老师说道。

　　“别人怎么想与我何干？”伊伊心想，但却没有说出来。数学老师想让她合群一点，并没有恶意。她尊敬他。

　　伊伊并没有再答话，也没有回到集体里的打算。那边有老师同学在催促，数学老师便叹了口气离开了。

　　对伊伊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快乐的春游。在那边正微笑着摆造型照相的，没有一个人是她愿意记住的。所以，照相对伊伊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的照片，若留了下来，每次看见，只会想起这一段没有任何快乐和幸福感的时光，也是一种折磨。

　　可是那天起，伊伊喜欢上了数学。她每天晚上都做数学题做到凌晨零点才会去睡觉，用来计算的习题本被演算得密密麻麻。伊伊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直至，数学卷子上常常是大大的一百分（满分）。

　　数学老师惊异于伊伊的进步，只是他根本不知道，伊伊的进步，仅仅来源于他在那天的关注：“伊伊，你怎么不过去照相？”

　　照片，伊伊不愿意去拍。但是这个老师，就算没有照片，她也会记住一辈子。

　　就算卑贱如蝼蚁，也是渴望关注的。

　　这一点关注，让伊伊终于撑到了竞赛那一刻。

　　所有战争，都是挑人代表出征的。伊伊所在的班级，虽说的尖子班，但也不能全班四十多个人一起去参加竞赛，名额只有十余个。一向成绩不差的伊伊自然是在榜单之中。

　　考试的过程，是痛苦的。因为伊伊晕车。考数学那天，数学老师特地开着摩托车把伊伊送到考场。就算如此，头脑依然混混沌沌。

　　当出了考场，离了老师，伊伊就偷偷哭了。没有一门，她觉得自己考好了。

　　等待的过程中虽然难熬，但因为能给人予期待，便也不觉得悲伤。

　　成绩自然会出来的。

　　伊伊考了全校第二名。但是能上市一中的只有一个名额，一个留级生。

　　伊伊离市一中的录取分数线只有两分。

　　剩下的日子里，伊伊又哭了好久。趴在桌子上，眼泪就能流下来。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努力一点。

　　临近小升初考试，校长找到了伊伊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凑巧，是伊伊曾经的同桌，那个被英语老师宠爱的可爱的小姑娘。

　　“你们都很优秀，这次与市一中失之交臂确实遗憾。我建议你们留级一年，以你们的水平和我们老师的努力，明年被录取的概率相当高。”校长慈祥地笑着，缓缓说出叫她们过来的目的。

　　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被当场说服了，明确表态同意再读一年。而伊伊，又一次陷入了选择的痛苦中。

　　如果留级一年成功了，她便不需要再等三年才有机会获得市一中的垂青。可是，她想马上离开这里。

　　校长的意思，伊伊自然是要说给爸爸知道的。伊伊给爸爸拨了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情。

　　只是在爸爸的观念里，留级是那些不够努力跟不上功课的笨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他以为他的女儿成为了不够努力跟不上功课的笨孩子中的一员，反应强烈：“留级？留什么级！如果没有本事念下去，就不要念了，早早出来打工算了。”说完，电话就挂掉了。

　　伊伊盖上电话，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短短两年时间，似乎要把一辈子要流的眼泪全部都流完似的。伊伊仰望着天花板，为何，总是，有那么多让人流泪的事情？

　　伊伊，走进了小升初的考场。这场考试，没有任何压力，伊伊顺利从镇中心小学尖子班升到镇中学尖子班。

　　伊伊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笑容。因为，她又跟哥哥劳小文在同一所学校了，她又可以做“苏小文的妹妹”了。曾经溃了堤的泪腺逐渐修复，年轻的脸蛋，偶尔也能扯出一抹明媚的微笑。

　　就算在同一班级里面的同学，大部分都是曾经带给伊伊不快乐的人。因为心有所凭依，那些人若有若无的恶意，便再也近不了伊伊的心。

　　或许因为年纪究竟长了两岁，或许是这么长时间唱独角戏终究是无聊，曾经咄咄逼人的面孔，并不显得十分逼人了。曾经的剑拔弩张，逐渐消融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在学习成绩上，伊伊自然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每次学校组织的考试，班主任会首先统计伊伊的全科成绩，然后公布当次考试第一名成绩是多少，让其余的同学自算成绩自己评估差距。

　　因为伊伊占据第一名时间太长，以至于某一天学校副校长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一个班级里第一名一直是同一个人，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伊伊听完，并没做出任何反应。她顽强地占据各种考试第一名的位置，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她的目标很明确——市一中的入场券。小学时候的教训历历在目，如果不是第一名，就没有抓住入场券的把握。第二名，在伊伊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意义。

　　周围的同学听完，都瞅着伊伊，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不知道是笑自己幸，还是笑自己不幸。

　　伊伊，她在这个中学里，不仅仅像小学那样，只被贴着“劳小文的妹妹”的标签。劳伊伊这个名字，本身在学校里，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

　　可是，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伊伊在初二下半学期开学没多久，遇见了最大的挑战。

　　那天，本是个阴暗的日子。平静的教室，在突然之间便热闹了起来。

　　伊伊所在的班级，来了一个插班生，据说又是某个老师的儿子。不知道班主任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插班生的座位就安排在伊伊的后面。

　　插班生进来的时候，班里的人似乎很兴奋。伊伊的同桌，是一个爱笑的美丽姑娘。伊伊虽然埋头练习题，不看插班生，却看见了同桌骤然胀红的脸。

　　伊伊好奇，就抬头看了一眼。只看一眼，脑袋，便“轰”地放起了烟花。

　　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灰暗T恤，月牙白裤子，两边膝盖处外面有口袋，口袋外头有一个拇指大的铁环。他的额头很宽，鼻子高挺，黑紫的嘴唇有点厚，共同搭在一张脸上，很好看。

　　最令伊伊震撼的是他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很有想法的眼睛，比伊伊见过的所有眼睛都精彩。

　　这个男孩，名字叫姚琦。他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他迅速让一大堆女生陷入了幸福和痛苦之中。

　　学校里的女生们，毫不掩饰她们对他的好感，经常在课余时间，一群群集中在教室外面，有一些大胆的，直接趴在开着窗的窗台上，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偶尔发出一些清亮的笑声，以求瞩目。

　　伊伊，跟那些女生一样，就在抬头看的那一眼，那个叫姚琦的男生便汹汹然跑进了她的心里。只是，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喜欢显露出来的。

　　其一，学校明令禁止早恋。

　　其二，她要上市一中，她不能让这种复杂的情感阻碍她的步伐。

　　但是伊伊还是不可抑制地陷入了甜蜜又煎熬的暗恋中，她偷偷地关注着他的所有事情，珍藏着他每一副开心的模样，每一次他向她借文具使用或要试卷看时，她都会开心兴奋很久，却还要表现得毫不关心的样子。

　　长久站在别人簇拥的第一名的位置，伊伊，是高傲的。她知道自己的高傲，而且纵容着这种高傲，因为她觉得这种高傲可以让她更加优秀，立于不败之地。高傲的伊伊，除了用学习成绩来支撑自己的自尊，她不知道还可以依靠什么可以扶持她那高高抬起的头颅。

　　她害怕自己陷进去无法自拔，然后从第一名的位置摔下来，摔成一滩烂泥。

　　她一边，在偷偷看着他的侧脸暗暗傻笑，一边，又在心里自恼，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行差踏错一步。

　　所有表面的平静，都在一个美丽的黄昏中结束。

　　上完文化课，伊伊在吃晚饭之前，到操场上的四百米跑道上跑步，跑道身上有了汗意，准备要回宿舍时，经过单双杠场地时，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他，伊伊暗恋的对象，露着璀璨无比的微笑，眼睛里全是她。

　　一个是她，伊伊那个喜欢笑的同桌，红透的脸上有着幸福的模样。

　　伊伊心底，偷偷藏着他的地方，突然“轰隆隆”一下，全塌了。伊伊被钉住在那里，一步也挪动不得，似乎要被那塌下的颓垣败瓦埋在里面，连声呼叫也不再懂得。

　　“伊伊！”同桌发现了站着发愣的伊伊，欢快地举手打了一声招呼。

　　惊醒的伊伊，忙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踩着轻飘飘的脚步，往宿舍狂奔。冲进厕所里，几桶凉水从头淋下，一道清泪才从眼角滑落。

　　心乱了。伊伊长久地看着书本的某一页，总是看不进去，身后的他跟同桌说的每一句玩笑话，都一字不落清晰地钻进了脑袋里。

　　伊伊的测验成绩直线下落，特别是数学。一直到数学老师忍不住了，特地找了她谈话。
　　数学老师是一个中年女人，副校长的妻子。

　　“你以前的解题思路是十分清晰的，你现在看看……”数学老师扔给她一张打着大大红叉的测验试卷。她想从伊伊的口里知道学习退步的原因，但是伊伊那天晚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角，一直泛着一点泪花。

　　伊伊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的。

　　习惯了自我保护。伊伊一直对自己舔舐伤口很在行。她果断地向老师提出要更换同桌。并不是要让同桌走，而是她走。

　　她搬到了靠近窗户的一个座位去，她以为她在那里，她只听得见风声；在那里，她只看得见教学楼下，那几颗郁郁葱葱的椰子树。

　　可是不是的。

　　她的眼眸，总会不受控制地追寻着他们的身影。

　　他们的微笑，总是会不经意灼伤她的眼睛。

　　把一个已经扎在心底的人连根拔除，除了痛，还是痛。

　　付出相同的努力，伊伊已经无法维持得住相同的学习效果。她只能咬着牙，比往日双倍努力。她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必须提前考到市一中。

　　当全班同学进入紧张的复习状态，一天晚自修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来到了教室，叫走了身为纪律委员的伊伊和另外一个女生班委，还有两个男班委。

　　班主任一直带着他们走到男女生宿舍楼底下，才告知他们此行的目的：“你们到咱们班的宿舍里查看一下，所有课外书籍，一律都给我带出来。”

　　班主任发话，不能不执行。伊伊和另外一个女生去了女生宿舍，其他两个男生去了男生宿舍。宿舍里没有开灯，伊伊他们查看宿舍，只能用手电筒。因为时间仓促，并没有多想哪张床是谁谁谁的。

　　伊伊他们，自然不是空手而归。抱在怀里了，多数都是有关美丽爱情的巴掌书。从女生宿舍里搜出来的，琼瑶的书籍最多。

　　班主任带着伊伊他们杀回教室，把那一堆巴掌书全部都堆在讲台上。重新了老生常谈，无非是禁止早恋和复习期间不能看乱七八糟的书扰乱心神。

　　班主任把书籍都搬进了一个大口袋里，临走的时候，回头对学生道：“你们谁有书在里面的心中有数，下了自修，都要到我这里来一趟！”

　　伊伊这一次，得罪了不少人。她从不对同学之间的感情抱太多期望，所以，就算得罪了人，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觉得难过。

　　得罪的这些人里面，首当其冲一个，便是曾经的同桌，那个爱笑的女孩子。

　　当伊伊下了自修，返回到宿舍时，那个女生气势汹汹跑到伊伊跟前：“是你搜了我的床，你把我的衣服袋子弄破了。”

　　搜了她的床，完全有可能，但是伊伊并不知道，她有破坏人家的东西，至少，她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哪个袋子是被她弄坏了的。

　　看着疑惑的伊伊，女生生气道“不信，我带你去看！”

　　伊伊跟着去。在路上，她毫不怀疑那个女孩的袋子确实是弄坏了。

　　那是一个纸袋子，四个折角起了纸毛，随时有可能撕裂。

　　无论怎么样，袋子确实是裂了。而伊伊，也确实有最大的嫌疑。

　　“可能在黑暗中不小心弄坏了，我赔你吧。”伊伊说道。

　　“谁让你赔！”女生扭开脸，走开了。

　　既然不想让她赔，也不知道对方让她过来干什么，伊伊耸了耸肩，站了一会，就回到自己的宿舍，洗漱一翻，便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打开收音机。

　　“一盏灯，一个人，一杯清茶，一部收音机，一首似曾相识的感觉。城市之声，星期六晚十点，《似水流年》欧阳婷和你有个不变的约会。你好吗？我是欧阳婷……”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海洋，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似水流年，我们心灵的流放地，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

　　眼角，滑落一滴湿润的水珠，足够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伊伊像如常跟那个女孩和姚琦相遇，她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恼怒和责怪。

　　伊伊的情绪，瞬间坠入了冰点。

　　原来，她依然在意他的。单方面的在意对方对她的看法，对她的评价。

　　选择了暗恋，便选择了自虐。

　　选择了暗恋，便选择了把自己的心放在了对方的脚底下，随着对方任踩任踏。

　　伊伊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周身盔甲，百毒不侵，毫无破绽，只是自己的命门，早就挂在了对方的腰间，只是对方不知道而已。

　　她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让她痛苦不堪的眼眸。

　　17岁，伊伊把学习当成了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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