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

作者:米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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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片雪色,梅开万点,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怔愣了半晌,视线渐渐地清楚了些,方看明白那原来是床上支的白绫帐,上头画的几株墨梅,透着外面的光亮,格外显出神韵。如月出入书房的次数多了,那画的落款倒是极熟悉的,正是端王的小印。她心头微微一颤,昏迷之前的种种方凌乱地浮现上来,只记得最后自己又被送回延德堂里,一口气松下来,真的再不省人事。
      正心绪纷杂的时候,绫帐一分,有个丫鬟探进身子来,瞧了一眼便笑:“刚巧王爷正打发人来问,可不是醒了?”如月认出是上房的蕊芬,却听她又说:“姑娘睡了快一整日了,可要先喝口水?”
      如月呆了呆,勉力挣着说:“都这会儿了……还取笑我……”
      蕊芬忙说:“可是不敢!”
      刚说了这一句,有人接口道:“不敢什么?”如月听声音已然认出来,果然玉秀挑开帐子,笑嘻嘻地瞧着她:“看脸色好多了。”又拿手在她额上试了试,“还有些烧着,没那么厉害了就好。”
      如月见了她,心里不由宽慰,只盼着她多待一会儿,便问:“你……不当值么?”
      玉秀古古怪怪地一笑,放低了声音答道:“当值!——可不上这里当值来了?王爷方说姑娘该醒了,打发我来看呢。”
      如月嗔道:“你们怎么一个一个都这样说话?可是要……折死我才甘心?”
      玉秀道:“姑娘可别说那个字,才醒过来,怪不吉利的。”她也不容如月再言语,便打发了蕊芬去廊下端药,回身又对如月轻声笑道:“这有什么?如今叫你一声姑娘,过几日只怕要叫你娘娘了呢。”
      如月低声说:“你这话……我不明白。”
      “你瞧瞧这屋子——”玉秀将两边的绫帐都挂起来,如月睡在床里,一眼望去只看得见半边屋子,设着两张椅子,都搭着雨过天青的椅袱,窗边的雕漆花几上,摆着粉彩山水的花瓶,斜斜插了两支桃花,虽是从未见过的,却也知道绝非下人房中的陈设。
      玉秀见她发呆,便说:“原是,你往日只往东厢里,没进过西厢里这一间。”恰蕊芬端了药进来,玉秀便抬高了一点儿声音:“这是王爷特为吩咐,给姑娘住的屋子。”
      如月一时没有言语,看了看她,又转眼去看那屋子,神情恍恍惚惚。
      “趁热喝了药吧,这药,”蕊芬顿了顿,眉眼带笑,“可都熬了两遍了。”
      玉秀上来帮着扶如月起来,拿过靠垫掖在她颈后,轻轻说道:“王爷早嘱咐了熬上药,姑娘一醒了就能喝,结果姑娘睡得沉,头一碗都熬得过了,又怕减了药性,重熬了一剂。”
      越说越止不住笑意,一面拿手巾掩了她前襟,一面将药碗递到她口边。如月方说:“我自己来……”玉秀见蕊芬又出去倒水,便道:“省省罢,看洒了,王爷责怪也就罢了,只这又得熬一遍的心哟……”到底禁不住笑了出来。
      喝完药,漱过口,玉秀扶她躺下,毕竟身子虚弱,不多时又渐渐睡去。只睡得不实沉,一忽而恍若冷水又从身上浇下,一忽而母亲的声音在耳畔不住地叫“我的儿”,一忽而手又被那男人握紧,那么固执的,仿佛再不肯放开了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觉得帐子外有人走动,跟着便有一直温润的手按在她额头上,那掌底的感觉似曾相识,她心头蓦然一惊,睁开眼,果然是端王站在床边。
      见她醒了,旁边陈明笑说了一句:“王爷刚回府,就来看姑娘。”也不待端王发话,蹑着脚往后一退,冲两旁招招手,屋里的人顿时走了个干净。
      如月忙挣着身子要坐起来:“奴婢……”却被端王双手按着肩,又躺下了。
      “你好好地歇着,太医说你的病虽凶不险,倒也是万幸,只是必得认真将养一段时日。”
      他语气十分温和,听来竟有几分陌生,如月不自觉地抬起眼,见他微微含着笑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也不再是冰凉淡漠的一片。
      却连忙又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怎当得起王爷这般过问。”
      端王眼见她目光躲了开去,不觉怔了怔,方笑道:“往后别再奴婢奴婢的了,你听这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改了口,只你不改,可有多怪?”
      如月却说:“奴婢不敢……这样子奴婢当不起。”
      端王默然片刻,慢慢地问:“你……你可是跟我怄气?”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语气里却分明有着一丝患得患失,如月听他说话向来淡定从容,仿佛世间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从未听他话语里带着这样的一分小心,怔愣间,脱口说道:“我没有……”知道失言,忙住了口。
      但端王不叫她再说什么,立时笑道:“这就对了。”回身叫进人来,吩咐:“去看看粥好了没有?”又对她说:“喝了粥,便歇着吧。”
      他一句紧接着一句说,根本不容她插进口,说完便转身去了。
      玉秀端着粥碗进来,一面扶她坐了,一面说:“王爷刚嘱咐我这几日就留在这里陪你呢。”
      如月脸上展开了笑容:“那可真好。”
      “那是,”玉秀欲笑不笑地,故意咬重了音,“真好!”
      如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立时晕红了双颊,玉秀也怕她臊,端过粥碗来喂给她吃。
      如月低了头,怔怔地望着那莹白的粥汤,忽然两颗泪珠滚落下来,滴在锦被上,溅开小小的两朵水花。
      玉秀见这情形,叹道:“也是苦了你这么长日子了。昨天晚晌瞧着你那情形,我只怕好容易福气来了,你又享不着了呢,难为你到底是个有福的。”又笑了说:“昨儿王爷可是把个太医院都搬进这府里了,瞧这情形,往后的福气可长着呢。”
      如月点点头,低声说:“好姐姐,这一向多亏了你……”便凑着勺子,喝了半碗粥下去。
      重又躺下,玉秀替她掖好被角,说:“烧还没退尽,再好好睡一觉吧。”便放了帐子,出去了。
      如月脸埋在被子里,心事翻翻滚滚,泪珠又止不住地沁了出来。

      春意渐浓,花事热闹。玉秀因问徐夫人的丫鬟借花样子,待如月歇了午觉,便往内园里来。过了梅林,沿着游廊,只见两旁桃花灼灼,丁香烂漫,另有几只锦鸡在其间漫步,文彩斑斓,煞是好看。站着瞧了一会儿,方欲往前,却见郭良娣跟前的大丫鬟同春从院子里出来。
      玉秀因那主仆都是多嘴多事的人,等闲不愿意招惹,何况眼下她专司照料如月,倘若问起来,许多话不大好说的,只离得近了,不得不先招呼着,心里已在盘算如何借故走开。
      见同春手里拿着红绫包的一只长匣子,便随口问:“这会儿不歇着,上哪里去?”
      同春说:“还是上年王爷给了良娣这支老参,良娣刚找了出来,让我给吴昭训送去。”
      玉秀倒不免诧异,心想不逢年不逢节,郭良娣何以这般殷勤起来?只懒得多问。同春却自己往下说:“吴昭训也是怪可怜的,早起去看了她,脸上煞煞白的,多说一句都没有力气。”
      玉秀一怔,“她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同春压低了声音,往小肚子上指了指,“又掉了。”
      “啊!”玉秀也吃了一惊,忙算了算,“又是三个月上,莫不是成滑胎了?”
      “正是这话呢。就是昨儿晚上的事,好好地坐着,逗弄那架上的鹦鹉,也不知是抻着了还是怎么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太医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听说把那鹦鹉都宰了,可有什么用呢?我们良娣叹了一早上,巴巴儿地找了这老参出来让送去,唉,也不过是个心意罢了。”
      玉秀叹道:“良娣这份心,昭训自是明白的。”
      两人闲话几句分了手,玉秀拿了花样子回到延德堂西厢,小丫鬟坐在那屋门槛上,冲她摆摆手,便知如月还睡着,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套间。蕊芬也坐在里边,手里拿着绣花绷子,却歪在椅子背上打瞌睡。
      玉秀走过去拍了她的肩一下,笑道:“别睡了!”
      蕊芬唬得一颤,睁开眼见是她,便埋怨道:“可吓死我了。”
      玉秀说:“要睡你歪床上盖着点睡,这么睡看冻着。”
      蕊芬揉了几下眼睛,“走了困劲,不睡了。”
      两人便相对坐了,一边做活计,一边说闲话。玉秀说起方才园子里听来的事情,蕊芬因念起吴昭训平日待下人倒还和善,孙婆子虽时有刁难,反是到了吴昭训面前常有个宽容,心里不免恻然。
      “前头掉过一个了吧?”
      “两个了。刚进府那年连着掉了两个,都是三个月头上,这几年一直没再怀上,药都喝了几缸。好容易过了年说有了,歇了那些日子,府里的事都交给了郭良娣、徐夫人她们,谁想依旧没有保住。”
      蕊芬停下针线,想了想道:“我听老人说,这就是滑胎了,往后就算有了也再难保住的。”
      玉秀叹了一声,摇摇头没言语。
      蕊芬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自言自语:“怪不得,昨儿晚上王爷没过来。”
      玉秀也停下手,“你不提,我还真没想起来。”自如月住进西厢,这大半个月来,无论长短,端王晚上总要来坐上一阵子方回自己房里去,惟独昨天晚上没有来,先还以为可巧这一日他忙得顾不上,现下想来,必是为了吴昭训的事。
      如月睡过了未时方醒。她的身子已康复了大半,可以下地走动,玉秀陪着她上院子里转了转,便将事情说与她听,又道:“若果真如此,今儿晚上王爷想必也不会过来了。”
      如月性子甚淡,只说:“那是该当的。”
      果然,等到掌灯时分也未见端王。几个人坐在屋里说闲话,也不过谈论那几张花样子,说了一会儿,如月倦意上来,便早早盥洗,预备睡了。
      方打散了头发,忽听廊下小丫鬟说:“王爷来了。”玉秀不禁“咦”了一声,走到窗边去看,果然陈明在前头提着灯笼,引了端王正过来。
      这边如月慌得一把抓起头发,蕊芬忙替她绾起,随手拿了支簪子簪上,才说了句:“只好这样了。”门上帘子一挑,端王已经进来了。瞧见她乌云似的头发只被一根镶玉簪累累地压在头顶,再无旁的饰物,反更衬得脸庞如皎月般莹白,一时目光竟移不开去。
      如月却低声道:“这样子可真失礼,原想王爷今儿不来了的……”一面微微侧开身,恰鬓边的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垂在腮边轻轻地一荡。
      她正抬手要去理,不意那手却被端王握住,耳中听他小声问:“你不想我来?”
      屋里的人早避了出去,如月本能地想要抽手,心头蓦然一惊,忙停住了,说:“这可不是我敢想的。”
      端王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却只是一瞬,便又现了出来。他松开手,退两步往椅子上坐了,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怎么有那么多不敢?每回来都听你说上好几遍。”
      如月走到门边,要了茶来,递到他手上,方笑说:“这样的日子,原是我不敢想的。”
      端王见她双颊微微晕红,似月下海棠般楚楚动人,心里忽然畅快,喝着茶说:“你那小弟我已经差人去接,想来下月初就能到了。你既不肯叫他住府里,让他住后街上也好,你要见他也方便的。”
      如月连忙谢过,端王笑道:“你要谢我,也尽容易的,只要说给我一句话……”说了一半,却又停下来不说了,如月问时,他摇了摇头,只道:“我说笑的。”
      如月越发不解,却听他又说:“你家里除了一个小弟,还有没有别的亲人了?”
      如月思忖了一会儿,说:“原本还有一个小姨,小时候她待我顶好的,后来嫁得远,多少年不通音讯,如今也不知在哪里。”
      端王说:“那也不难,你告诉我,她嫁在哪里,夫家叫什么,做什么营生?”
      如月摇摇头,说:“姨丈过世得早,那时我还小,他姓什么叫什么……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就在这京城附近做绣娘过活,小姨那时跟我说京里的事,我还羡慕得不得了呢。”她一面回想,一面轻轻地笑了。
      端王也微微地笑着说:“你还记得什么?”
      如月想了想,说:“我娘亲娘家姓李,我小姨自然也姓李……”一句话未完,端王已笑开了,她见了,忙又说:“小姨有回出门遇过歹人,脸上给划开好长一道口子,留下挺大个疤的。”
      端王点点头,“这就容易多了。”又说:“若真在京城附近,一两月内就有消息,就算搬走了,也不过多花些时日罢了。”
      如月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说:“王爷,你真是要替我去寻……”
      端王温和地说:“看你方才的神气,我知道你必是想见她的,这原本也不费多少事。”却见如月呆呆的,似是连感激的话一时也忘了,只那双眼眸中盈盈的波光流动,忽然掩在心里的一句话冒了出来:“如月……行苑那晚,我问你的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如月问:“王爷说的是哪一句?”
      端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我问你,是不是自己情愿?”
      如月一时没有言语,那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都落在他的眼中,他不全明白,却看得出其中绝对没有欢喜。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待要自己岔开话,却又不自觉地追问:“就是这一句,我还问你这一句,你心里可是情愿的?”
      这一回问完,如月终于点了点头。
      端王心中一喜,但望见她的神情,方聚起来的一点欢喜,又似风吹烟雾般地散去。他忽然一阵焦躁,“如月!”声音虽不高,却惊得她微微一颤,脸上惶恐如小兽般的神色,到底令他又和缓下来。
      “你实说好了,你实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话虽这样说,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方见她鬓边的丝丝缕缕左右一晃,心中就如同猛然被人掏空了一般。耳畔却听见她的声音说:“我没想过……”不由哑然失笑。
      “那好,你慢慢地想。”他倒似松了口气,笑着站起来,刚要走又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添了一句:“你放心,我一定等你那句话,绝不会强求。”

      连着晴了半月,这日下过了一阵小雨。郭良娣睡过午觉起来,喝了一碗香片,觉得神清气爽,隔着窗往外看了一眼,见天上又放了晴,便问左右:“王爷昨儿给我那件过肩花的锦衫儿呢?拿来我换上,咱们逛逛去。”
      她身边的丫鬟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拥着她出了门,园子里逛了一圈,“顺路”便到了吴昭训处。
      吴昭训坐在炕沿儿上,正看小丫鬟剪做荷包的缎子,见她进来,便让:“坐。”
      郭良娣一面问候着,一面也在炕沿儿上坐了。觑着吴昭训的脸色,笑说:“姐姐今日的气色好多了。”
      吴昭训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这样子罢了。”
      郭良娣又劝说多往园子里散散心之类的话,吴昭训也不过敷衍几句。她向来是这样一时理人,一时懒怠理人的性子,郭良娣也不在意,只顾自己说: “到底姐姐大好了,是我们大家的造化。尤其府里的事这么多,我又是心笨,嘴也笨的一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只怕错了哪里没个交代,还得姐姐来当家,才是正理。
      吴昭训听她这样说,方笑了一笑道:“王爷都说了,你这一向很妥当。”
      郭良娣眼角微微一挑,笑意止不住地涌出来,口里却叹着:“也就是王爷和姐姐担待我罢了。”顺手理了理衣襟。
      吴昭训果然留意她身上的衣裳,瞧了几眼道:“这是针工局的新花样儿了。”方说这一句,彤珠插进来道:“回昭训一件事儿,方才昭训歇午的时候,王爷跟前的小陈又送来两身新制的衣裳,另有几筐时鲜果子,昭训可要过目?”
      吴昭训道:“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也穿不了那许多,先收起来,果子分了便是。”又对郭良娣说:“你带两筐回去,给徐妹妹也捎一筐去。”
      郭良娣谢过了,底下也再无什么话可说,便要告辞。吴昭训却叫住她,道:“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吩咐小丫鬟:“去侍琴收拾好了没有。”又说:“王爷早起打发人来说,要侍琴到延德堂去伺候,现府里的事是你打理着,自然要知会你一声。”
      郭良娣闻言,怔了一会儿方说:“怎么巴巴儿地想起这个来了?”
      吴昭训说:“自是那边有使得着她的地方。”
      郭良娣从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来,待要忍着又忍不住,到底还是说了句:“我向来是个没用的人,怎么姐姐也能忍得?”
      吴昭训微微一笑,反问:“忍得什么?”郭良娣见她如此,也只得一笑罢了。
      等她走了,吴昭训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彤珠知她心里不痛快,待要劝时,可巧小丫鬟来回说:“小陈来了。”
      彤珠笑道:“必是来领侍琴过去的。”
      吴昭训淡淡地“嗯”了一声,“侍琴收拾好了,就让她跟了过去,我这会儿乏了,告诉他们不必过来了。”
      彤珠理了理她身后的靠垫,顺势小声说:“这两个都是王爷看重的人,昭训还是敷衍一下的好。”
      吴昭训正拿了小丫鬟铰下的缎子看,闻言往炕桌上一丢,道:“王爷跟前的狗,我也得敷衍不成?”彤珠方不言语了。
      陈明来领了侍琴到延德堂,交与管事婆子好生安顿,自己往外书房来见了端王回话。方说了侍琴的事,从窗口瞥见小太监引着锦衣卫指挥使刘锻由廊下过来,便知端王有机密事要谈。果然一经通传,端王便命引至里间。
      关起门来,刘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给端王,方在下首坐了说:“这是近日与徐成简交往甚密的人。”
      端王见那纸上写的除了京城名士,就是一班翰林,一时沉吟不语。
      刘锻又说:“我也设法找人打听过他们在一起都说些什么,也无非是风花雪月的事。”稍停,见端王依旧不言语,便试探地问道:“王爷,你看是否再盯一段时日?”
      端王沉思半晌,在纸上掐了个指甲印子,道:“还是要盯的。鲁渊此人心思很活泛,交游甚广,朝中不少人的座上宾里都有他,你也留意一下。”随手将纸片又还给刘锻。
      刘锻看了一眼,那指甲印子除了鲁渊,还带着翰林孙可诚,便也会意,揣进袖中。
      又提起:“王爷上回说的那个脸上有疤的绣娘,还需几日才能有下落。莱州那个女子的事情,回音倒是已经来了。”
      “噢。”端王徐徐地问:“如何呢?”
      “据保平那庄子上,还记得旧事的老人讲,容家原不是保平人,是永泰十八九年附近迁过去的。到底哪一年,他们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家姑娘当时两三岁的年纪,口音像是莱州南边。”
      端王回想了一下,“汶河大水是在永泰十八年吧?”
      “是。”刘锻答道,“我也想,容家恐怕就是当时遭难往北边逃过去的。不过听说他家里当时还殷实,迁到保平时,带得不少细软,在当地置田置屋,也雇得有几个下人,但是不善经营,没几年就全败完了。嘉成元年大水之后,成了佃户,没半年那夫妻俩都病死了,只一个姐姐带着弟弟过活。那庄子上的人提起容家大姑娘,倒是都交口称赞的,说人很聪明,也勤快。”
      端王听到这里,眼风从他脸上微微扫了一下,却只说:“那么他家早年在莱州南边是做什么的?”
      “这……”刘锻一时语塞,顿了会儿方陪笑说:“汶河大水那年,那一带的户籍都毁了,王爷若要查,还请宽限一阵。”
      端王笑了笑,说:“不急,你慢慢查清楚就是。”
      刘锻应了,忽又想起一事:“那容家姑娘在庄子上常有往来的,都是那些姑娘媳妇的,倒是有一个人还特别,是那庄子上的教书先生。”
      “哦?”端王眼波一闪,“是什么人?”
      刘锻一面回想一面说:“姓肖,似乎是叫肖南行,说是个秀才,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那庄子上的人说起,今年该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没有家室,孤身一个人,元嘉二年到了那庄子上,靠教书挣口饭吃。人倒还不错,家穷的孩子钱不够交的,他也一样收下。容家那个弟弟在他那里念书,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容家姑娘有时候帮他做些针线抵弟弟的学费,所以常有来往。村里人还曾说让他们凑一对儿……”脱口说了这半句,忙看了端王一眼,见他无甚表示,方又说:“不过他们自己并没那个意思,所以作罢了。”
      端王神情淡漠,一时没有言语。
      “我差人去查的时候,说那人去年已经离了庄子,不知去向。因他是京城口音……”
      端王听了这句话,不由转过脸来,“京城?”
      刘锻道:“是这么说的。不过那庄子上的人,原也没有几个到过京城,说的未必准。”
      端王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本以为他回了京,不过追着他的行踪,到了渭河,却是乘船往西去了。查到运州边界,有人见过他,说是又再往西,去了章峰一带,便没有接着查。是不是再查清楚?请王爷示下。”
      端王默然良久,一笑道:“算了吧。”顿了顿,又说:“这些事情,吩咐你属下嘴严一点儿。”
      刘锻笑道:“那是自然。”

      管事婆子因知侍琴是要紧的人,特为腾了一间屋子单让她住。等安置好了,便引至上房西厢,进屋见如月正侧身坐在炕沿儿上做针线,穿着月白的纱地对襟褂子,水绿裙子,都只边角绣花,看去十分素净。听见小丫鬟说:“侍琴来了。”忙丢了活计,笑吟吟地迎上来,拉了她的手,也不叫她见礼,直说坐。
      侍琴在下首小杌子端端正正地坐了,听如月说:“昨儿才跟王爷提起你,王爷说让你过来,今儿你就来了,这可真叫人高兴。”这才知道原是如月自己要她来的,倒有几分诧异,却只答说:“姑娘抬爱了。”
      如月忙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还照以前那样叫我就是了。”
      侍琴说:“本是这样的规矩。”
      如月笑道:“我听着可别扭死了。”到底也没再坚持。又说:“上年你给了我那药,真是好,一直想谢你也没得机会。那药叫什么名儿?”
      侍琴淡淡地说:“原是我家姑娘开的方子,我也不知道名目。”
      如月听她这样随口就提起,不由望了她一眼,正想要说什么,进来个婆子道:“王爷今儿得闲,在亭子里坐着,请姑娘过去说话呢。”
      蕊芬听说,赶着过来帮她重新梳头,侍琴便也过来帮了帮手。又问穿哪件衣裳,如月偏过脸来略想了想,说:“那件梅红的就好。”
      拿来是一身闪色璎珞的褂子并细褶裙,如月穿戴起来,从镜子里留意瞧着,果然侍琴呆呆地站在一旁,脸上变了神色。
      亭子里,端王独个坐着吃茶,忽听旁边陈明似乎轻叹了一声,抬头正见如月从小径那头拐出来。其时已过了端午,园子里一片碧,只她那一点红,沿着青石路袅袅地走着,端王眼角不由露出了笑意。到了面前,便指着身边的座位要她坐下。如月和他相处的时日久了,也不似一开始那样动不动便低垂了头,微笑着见过礼,挨着他坐了。
      端王絮絮地与她说闲话,他本不爱多话,但见她浅笑盈盈地听着,便忍不出找出话来,也不过说些书上看来的古记之类。如月本没读过什么书,偶尔插一句话,却总说得十分机灵,让端王很觉得快意。谈了一阵,端王命人上了点心来,如月方捻了一块枣泥蒸糕,恰听到有趣的地方,莹白如玉的五指捏着那玫瑰色的蒸糕,便停在了那里。忽而一笑,双耳坠的珠珰轻轻摇动,晃得端王心头也是悠悠一荡,终究还是记着自己的那句许诺,强忍得神色如常。
      一时换过了茶,却是侍琴端了送来。见如月笑吟吟地坐在端王身边,微风撩着她梅红的衫子,望去便似一缕花的精气,心里不由得迷离起来,竟未留神如月也伸手要接那盖碗,猛往前送得过了头,一杯茶竟全倾了出来!原是一盏花茶,茶水卷着菊花洒了满地,侍琴情知自己惹了祸,却十分镇定,只低头看了一眼,便默默地跪了。
      倘若换作别人,或许早就发落了,但因是侍琴,亭子里便一片静。
      陈明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搭台阶,忽听如月开口道:“王爷,这些日子我一直觉着像在梦里,只想不出该怎么说,眼前这情形,倒让我想到了呢。”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异样的娇甜,端王情知她这么说是为了替侍琴开脱,却也想知道她如何说,便微微笑着问:“是什么?”
      “还是前儿王爷说给我听的——”如月一字一字地道:“天上人间。”
      端王大笑:“真难为你学得这样快!”又说:“你……”方说这一个字,忽见她眼神那样惴惴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暗叹了一声,后面的话也就不说了,只吩咐侍琴:“你去吧。”
      侍琴谢过了退下,如月便低声说:“多谢王爷。”
      端王望着她,心中只是一片怅然,直想说,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呢?何苦这样费心思!她这样小心翼翼,终归是将他当作了一个极疏远的人。她虽然就坐在面前,触手可及,就算此刻便抱住了她,她也不会拒绝,但,总觉得伸出手去,只是一场空……
      他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如月抬起眼来看了看他,问:“王爷可是倦了?”
      端王听得她话语里似有一丝失望,倒又心头一动,然而,仔细端详她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来,便点点头道:“有些倦了。”索然地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陈明临去时有些奇怪地看了如月一眼,如月却只管低了头,似乎没有看见。
      晚间侍琴端着水盆进了屋,见如月独自在妆台前坐着,握了一把头发,拿牛角梳子一下一下地拢着发梢。便放了盆,走过去,深深地一福道:“白天的事,多谢姑娘了。”
      如月似吃了一惊,呆了呆,方转过脸来笑道:“这有什么呢?”又说:“我的心思转得慢,不像你家姑娘,学问那么好,定是一想就想出法子来,不致于叫你受惊。”
      侍琴见她一双眸子亮得逼人,神情语气都有异于往日,心里疑惑着,一时忘了答话。却听她又问:“我心里也纳闷呢,你那么稳当的人,偏那会儿发什么呆?”
      侍琴让她的一句话勾起满腔的心事,眼中发酸,强忍了说:“姑娘白天穿的那件衫子真好看,我一时看走神,才失了手。”
      如月笑了一笑,说:“你家姑娘从前也爱穿这个色儿的衣裳,是不是?”
      侍琴心里觉得奇怪,却只应了声:“是。”
      如月往镜子里看了会儿,将手里的头发一甩,说:“都说我跟你家姑娘长得像,到底像不像呢?”
      侍琴也望着镜子,轻声道:“十分像。”
      如月道:“那么,往后你就当我是你家姑娘吧。”
      侍琴听了这话,却垂下眼皮不吱声,好半天,方说:“姑娘待我不坏,可凭姑娘再怎么像,到底也不是我家姑娘。”
      如月回过头,盯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在你心里,我跟你家姑娘差得远,是不是?”
      侍琴咬了咬嘴唇,说:“是!”索性扬起脸眼对眼地看着她,“便是王爷来问,我也是这一句话。”
      她说完,到底已是脸色苍白,只强撑着不肯低头。谁知如月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好侍琴,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双燕说你是个可靠的人,果然你是的。”
      侍琴大吃一惊,吃吃地问:“双燕……你说哪个双燕?”
      如月一笑,道:“我不知你认得几个双燕,我只认得那一个。”方说到这里,忽听廊下有脚步声,便急急忙忙地说:“这话且搁心里,找机会一定让你明白。”
      侍琴本是极沉得住气的人,心里的迷惑虽如沸水翻滚,像要涌出来一般,到底强压了下去。待蕊芬挑帘子进来,只见一个坐着,一个正给梳头,便不虞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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