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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午九时整,远处教堂钟楼的嘹亮还没响完,大百乐的大金门“窿”地敞开了,几十家报社的记者都迫不及待地搬出大家伙“啪啪啪”地打着闪光灯,记录着绚彩的内饰和攒动的人流。门外恭候了老久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想往里挤,却都被几个强壮的保镖用棍子拦住了。
不一会儿,数十辆黑色的老爷车纷纷而至,上班赶路的市民都探头探脑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大人物,他们西装笔挺的,还穿着各式各样洋气的风衣。另一侧的几位安保尾随着大班们前来迎接:正90度鞠躬、上前开启锃亮的车门,大班们殷勤地叫唤着老板官人们的尊名,迎着贵客沿红地毯进门去……即便是流光溢彩的大街道,瞬时成了人与车的海洋,礼花齐放,渲染着隔壁几弄巷子里都回音不断,吵嚷不凡。
化妆屋子里也是一片吵杂,伴舞们帮着先出场的姐妹们乔装打扮,抹粉施脂,空气里满是浓重的香味,木地板啪嗒啪嗒响彻着高跟鞋的脚步……
“哎呦哇,是哪个这么缺德的呀,哎呦喂我的咻(小)脚呀,哎呦哎呦,真册那(粗话)。”丽秋娇嗔地呻吟着,急甩掉了朱色的皮鞋,抚摸着自己微红的脚背,嘴里呜呜地骂,眼睛死死瞪着方才绊倒她的一张纸帕。
“怕是哪个猪头三儿(蠢笨的人)捉侬的班头(找你的茬儿)呢吧。”翠珍风凉地应着,一边用双姊牌儿的眉笔勾着她妖媚的丹凤眼。
“哎呦琬姐姐,那个不是你的纸帕帕不啦!”昨儿才入门的新人紫萍说到。她还忙捡起那帕子,放身上掸了掸,递给了舒琬。她似乎还不懂,这天真的一句回答,激起了一浪。
舒琬瞥眼看了看丽秋,再是递上来的淡紫色巾帕,那可是小嫚拿稿费买来的生日礼物呢。“缺西(傻子)走路不带眼睛的,还怪起别人呢。”她强压着火气,应道。
“侬!侬讲我!”丽秋这上海来得,早看不起闽州“小地方”,这下索性爆发了;气的狠狠地一跺脚,也顾不上脚腕子疼,猛地站起,张口就骂:“奏(就)你辣手(厉害),老家尚(看家本领)奏(就)是敲煤饼(使唤特种服务),有嘛的了不得啊。认的侬算我路道粗是吧(贬义,就你见多识广),弄得整日整日的切噶(遇见不顺心的事)!”
“还是个老法师(经验老道的人)呢!”翠珍又冷不丁应和起来,想着是和丽秋同一个地方来的,说话可帮衬了。边说又继续画起了另一只眼,眼尾巴提的老长老长。
舒琬自然是不舒服别人认为自己为妓女,还吃了官人们不少好处,气焰上来了,竟调侃地学着上海话骂回去:“哟呵,巴子(乡下人)今儿是皮痒痒呢吧,喇耶记你光(打一下耳光)信不信呐!”说着就向丽秋冲去,手都扬得老高了。
“哎呦嗬,休得骂架嘞,大班若是瞧见就不得了了啊呀。”紫萍忙说着,拉开几近揪打一起的两人。
“哈!你个小赤佬(小鬼)噶么闹忙(凑什么热闹)。缺西啊哈市(是傻子吧),不懂规矩!”丽秋喝道,一把推开了紫萍,几个趔趄,吓得她憋着一脸子红色。
翠珍也不客气,一扯椅子站在了丽秋前边。她也知道自己“等级”不如舒琬,不敢正面和她争锋,这新娃子紫萍她可是要甩威风的,趾高气昂地就叫道:“别介唷丽秋,咱这种寿头(老吃亏的人)可惹不得嘎子嘎俺(摆架子),等会儿要立壁角(在墙边罚站)的诶。”
舒琬这下子是真急了,见紫萍眼泪都在打转了,又看见了肮脏了的巾帕,这人可丢不起。她一点也不犹豫地就揪过翠珍的卷发就扯,被焗油定型过的头发硬得很,疼得翠珍尖叫起来,使劲挣扎推搡,五官都扭去了一块儿。整屋子里的人都慌了,冲来制止,七手八脚,拉拉扯扯,高跟鞋磕磕哒哒地叫嚣着。舒琬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一手用力,就把翠珍的头给扭了过来,另一手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盖了过去,顿时粉白粉白的脸就带上了五指红印子,鲜红醒目。
翠珍愣愣地捂住脸上的那片火辣辣,强忍着反击的劲儿,硬是怨恨着咽下去了,娇艳的双眸骤然间怒火燃烧,恶狠狠地锁着舒琬,看着她利落地坐回了梳妆镜前,却不敢冲上去还手。她没有掉眼泪,她还要留着那眉眼去挣钱挣关系呢。
熙攘过后,大班们催催促促,发布会总算拉开了序幕。几番礼花掌声,舒琬丰韵娉婷,一身淡雅脱俗的湖绿色旗袍,走在先头,领着其余的丰姿冶丽,从楠木楼梯上仪态万千地迈下来。她们舞着手,她们的脸上,一丝一点也看不出方才暴风雨的痕迹。翠珍的神色尤其,虽是用粉草草遮盖,方才的那抹红印子还是隐隐约约地,反映衬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舒琬在茫茫人群里,迫切地寻着向桢的影子。刚才赶时间,带他到了自己常走动的位置,那儿有一个大留声机;又怕没叮嘱他别到处乱走。她急急地四处张望着,都忽略过了好些喜上眉梢打招呼的客人。吴大班头这下看清楚舒琬分神了,怎能许其放任,这发布会的大宾客是谁也惹不起的;于是大力地抓起舒琬的手,硬生生地拉去了贵客区。
越是往那靠近一步,舒琬就越觉着充满着厌恶,一张张满是欲望权利钱财的脸正色迷迷地看向她,捕捉她,欣赏她。然而她不得不掩藏起心中溢出的不满与不屑,笑脸相迎,同那些官人起舞。几百几百的大洋这样哗啦哗啦地计入帐,吴大班头边在心里盘算着,自豪地看着这颗诱人的摇钱树,好不欢喜。他瞥见了独坐靠窗角落的向桢,那个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青年;一会儿埋头写什么,一会儿又抬头四处观望。他满意地赞赏自己的杰作,又让一痴情种子被自卑扼杀,化身粪土肥料,供那摇钱树稳稳地站住,扎根在这片肮脏的土壤里。
而他又怎知,和那窗台相对着的,有一株嫩绿的藤蔓枝,开始卷曲着向栏杆绕去。
夜渐深了。一整天的狂欢,让人群都散地快了些;许许多多有钱商人领走了廉价的方桃譬李,拥挤的大厅里少了大半儿人。
向桢专心摆弄着写得几近没了墨水的钢笔,桌上散落着几十张涂涂改改的新闻稿子,用笔套和笔记本压着。正在他想放下钢笔的时候,洋式的探戈曲幽幽响起,伴着空灵悠扬的哼唱,飘进了向桢的耳朵。
他抬眼,不远的舞台上,有许多拥着舞蹈的男女。舒琬只一人,轻妙地随着节奏摇摆,含情脉脉地将目光投向他这儿。那呢喃,触动了向桢的心弦,波起一段纠缠的音律。他手忙脚乱地将钢笔丢向桌台,抓起珍贵的笔记本,走近了舞池。
他疑惑而紧张地张望着台前,舒琬那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触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深刻。为何如此的熟悉,好似日夜在脑海里都隐隐缠绕。他就这么看着,想着,听着,回忆着……
也不知沉醉在这甜美空灵的音韵里多长时间,痴迷在这热眸子里多长时间,舒琬徐徐走下台,走来向桢的跟前。吴大班头出去大门口送客人了,她才得机会靠近向桢。舞台上下来回她已经数不清,可这次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很心动,因为每一步都踏在向桢的温柔里。
又是那不知所措,向桢的不知所措,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了舒琬伸出的纤纤玉手;近在眼前的那一刻,他打量灯光交映下的眉目轮廓,香粉沁鼻,油然心动。
想必又是到了共舞的时候了,曲子调转成了华尔兹;官人们纷纷与舞伴们相拥调情。向桢搂过舒琬的细腰,读着她眼里的真挚与深情。舒琬凝望着他的双眼,里边有太多太多新鲜而唯美的事物,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等着她去探险。
也不明白是何时有了这样的默契,只是轻微地搭着对方的腰、肩,随着乐曲轻舞。一碰一触,一呼一吸之间,所有的距离都被爱情之水淹没了,他俩就同那江里的舟与它的影子那样摇摆,相随。情愫由生,交织,相溶……
舒琬痴痴地醉过去了,醉倒在向桢的迷离的神态里,她抵不住内心的火热,迎上头亲吻那可人的眼皮,微触时,强烈的跳动了!她又寻着唇深吻下去,嘴儿迎着嘴儿,唇纹咬着唇纹;她更惊喜的发觉了有温热的回应。向桢一脑子糊涂的,只感知到抵不住的情欲的侵扰,只顾着彼此沉沦,只陷在柔情的痴缠里。
客人散去,灯光也渐暗去,舒琬倒在了向桢的怀里,他的衣襟之间还散发着报纸油墨的气息,而她却深深的爱上了这股气味;她闭上眼,用心深吸了一口气,将聚集了向桢的所有的气息咽进了身体,咽去了心底。
向桢环着舒琬,抵着舒琬的头冥想着:这便是爱吧,相恋,相吻,相拥,相亲,相惜。梦里铭刻的眼眸他再无兴致和心情去理会,他好似没有了力气和动力去拨开浓雾,读那双深邃的眼睛了,他甚至想不起,曾萦绕着的,是谁的深情 。
“回不,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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