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陆）

　　坐着轮椅进高中校园的邹铂注定从开学第一天起就是话题人物，一进门径自带着福临选了教室角落坐下，老师安排位置也由着他方便。他们缺席了开学前的报道和军训，班里同学已经共同生活五天，对他们还一无所知。

　　座位按性别身高调整完，前面坐了两个女生，有活泼的直接转过头来和他们打招呼：你们俩军训和报道都没来对吧？我叫卢娜丽，是咱们班班长。有什么不了解的可以问我。

　　她就坐在福临前面，有一个考验普通话功底的名字，自来熟地聊起天：你就是福临？我在名册上见过，你的姓好少见啊。

　　邹铂前面的女生很安静，对他们笑笑，没说话。一上午五节课，午休过后又是四节，任课老师基本见识了一遍。英语老师除了立规矩和点名外没说过一个汉字，福临刚转学来城里的初中时也是这样，第一周全程懵逼，什么也听不懂，别人翻书他也翻，用了一个学期才勉强跟上。

　　而高中同学随口就能用纯正发音说得洋洋洒洒，福临深深感到了压力。邹铂依旧漫不经心，手托腮转着笔听讲。唯一的插曲是老师点到他回答问题，没人站起来。班长立刻举手解释：老师，邹铂他腿不方便。

　　老师从讲台望了望，这才发现角落里的学生在轮椅上。邹铂坐着报了答案。班里同学好奇地转过来打量他。

　　谁是活跃分子，谁和谁玩得到一起，军训五天已经露了端倪，这个班属于爱吵闹的，邹铂的存在又把一锅大杂烩搅得风生水起，同学私下议论纷纷，和他同进同出的福临看起来也有些神秘。

　　班长问过邹铂是不是摔伤了，邹铂言简意赅地吐了俩字：车祸。他腿上正常穿着校裤没打石膏，她一下子就懂了，没有再问。

　　中午窦珩风风火火地冲进他们班教室，福临正好在摆碗筷，他和邹铂不吃学生餐，家里准备好料理放在两大个分层保温桶里带来。邹铂靠墙坐在教室最里一排，窦珩直接窜到福临前面班长座位上坐下，啥也没说先用手捞了只炸虾往嘴里放。

　　邹铂拿不锈钢勺追着他打，窦珩边抱头躲闪边说，以后不去餐厅了，就蹭你的饭了…好吃…

　　邹铂呸了一口，问你干嘛来了？福临把自己没用过的勺子给窦珩，他居然拿去和邹铂对打，另一只手忙里偷闲地捏起菜丢嘴里，抱怨说我怎么没和你们一个班呢？我们班主任可烦了，开学第一天就拖堂，这也不许那也不让的。

　　邹铂就忙着和他抢菜吃，俩人鸡飞狗跳的。福临就着最边上的一道辣椒炒肉干掉了半碗白米饭，窦珩差点把战火殃及到它，邹铂又架着勺子把他赶走，说不行，那个福临爱吃。

　　窦珩闻言看了福临一眼，去抢邹铂最爱的菜包饭。班长回来的时候窦珩还坐在她座位上拿着福临的勺子挖菜，她不由得一愣。

　　窦珩一看人来了，仰起脸冲她笑笑，把饭勺搁下，宣布他还没饱，再去餐厅逛逛。

　　邹铂眼皮也没抬，慢悠悠嘱咐道，有炸鸡带点上来。窦珩一只脚已经跨出教室，大喊一声，不干！馋死你！

　　邹铂从鼻子里冷笑。福临拿不准窦珩这话到底答应没答应，他们俩的友情总是让人费解。过了半小时窦珩居然真的又跑进教室扔了一袋炸鸡在邹铂桌上，九月天还热着，他额头亮晶晶的。

　　邹铂喊福临拿竹签插着吃，边吃边毫无感激之心地点评，窦珩你太不到位了，吃炸鸡当然还要喝奶茶啊。

　　窦珩怒目照着他脑壳来了一下：滚蛋！下次跑腿别喊我！他一张娃娃脸，生气也不凶，咋咋呼呼很招人喜欢。有事没事去他们班，一个星期下来很快和周围几个男生熟了。

　　有些人还一句话没和福临他们说过呢，窦珩也能和人家聊起来。就有人问：你们认识呀，是初中同学吗？

　　他点头道，穿开裆裤的交情了吧。邹铂懒洋洋的，手支着头看他们聊。

　　同学又问是哪个初中的，窦珩报了名字，班长转过来说：哎，阮黛也是这个学校的。你们几个认识吗？

　　福临这才知道邹铂前面坐的女生是初中校友，不过他交际很少，没见过她，邹铂三天两头请假，也没认出来。这姑娘没什么存在感。

　　刚进高中，什么都带着一股新鲜，只有邹铂永远随心所欲。高一教室在一楼，中午他自己转着轮椅出门，漫无目的地晃悠，福临跟在旁边。有时候窦珩也在，和他谈游戏谈球赛，斗嘴皮子斗得唾沫横飞的。

　　福临忍不住问你们天天吵，干过架没有？邹铂咂了两下嘴，回忆道，还真没有，一般都动口，再说他那身板打得过谁呀？

　　福临想想窦珩的伶牙俐齿，要他在场估计又得嚷嚷着和邹铂开战了。

　　.
　　十一假期他回镇上扫了墓，在老家住了一晚上。他爸走了两年，老邻居搬家，房子终于成了废宅，杂草丛生。

　　以前有人让他把房子处理掉，反正他既然去了城里就肯定会留在城里，不会再回镇上住。福临不知道以后自己的去向会是何处，但是漂泊无根，这个根说的就是老房子吧？人总得有一个他盼望着回去的地方。

　　邹家是很好，但他永远是外人，他会附和邹铂的“回家”，也会在别人都说“我忘在家里了”的时候改口成“忘在房间里了”，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有天他要是忘了本，干脆把名字改成“邹临”得了，一辈子帮邹铂端茶倒水，做邹家养的闲人。

　　福临晃晃脑袋，他借下午的日光晒了晒旧被褥，这回躺进去终于不那么霉了。他找了镇上一个老人，付了些钱请人家定期照看爷爷奶奶的墓地，他今天发现石碑上的颜料已经被风吹雨打冲淡了，刻下的人名和生卒年月深深浅浅。

　　爷爷奶奶合墓，底下刻着“子”，他爸的名字，再底下是“孙”。子旁边本来还有“媳”，并排在福临的名字上面，被全部磨掉了，剩下一片坑洼的空白。福临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他爸以前干的还是奶奶在世时候的决定，而他爸在城里的墓碑上自然也是没有“妻”的，他终于能明白为什么他们从来不说关于他妈妈的事了。

　　邹铂一直在□□上给他发消息，镇上信号不好，福临老断线。邹铂缠着让他拍老家的照片，图片怎么也传不出去。福临无奈给他解释：回去再给你看，都是土房子和光屁股小孩儿，真没什么好看的，上公厕还要跑老远呢。

　　那头很快回复：啊，你们挺原生态的啊！那你吃饭没？

　　福临一字一句打着：吃了，你和窦珩好好玩吧，这里网不行。

　　邹铂坚持给他发了一晚消息，福临只好上了线又断，断了线又上的，满房子找信号好的角落，踮着脚尖和他聊天。

　　他对福临老家好像有很浓厚的兴趣，虽然那是一个地图上找很久才能找到的小地方，公路都修修补补的，很久以前上厕所恨不得闭着眼睛，否则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生物。

　　福临努力说服这个不沾地气的大男孩，乡村也是各式各样的，他的老家属于落后的那种，千顷良田金灿灿的稻子看着是很美，没有收割机都是要挥舞着镰刀一棵棵割下来的。也不是谁都用得上打谷机，实打实靠人力打谷，知道那要累脱几层皮吗？

　　邹铂不依不饶，非要亲眼见识。可是现在不都靠机器啦？你都说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后来不也搬到镇上通网了吗？不行不行我要来，我要见见荷塘月色，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你听没听过啊？

　　真不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样的，一群挥汗如雨的农民、一个蚊子缠身还停电没网的夜晚、一间断水旱厕的气味，足以让脑补的意境全幻灭，哭着喊着回家拥抱高科技去。千万别来，随便去哪个农家乐不好吗？

　　那你一个人怕不怕？不怕，爷爷奶奶陪着我。

　　两个人聊到不知不觉睡着，企鹅挂了一晚上，流量都见底了。

　　福临是被第二天的太阳晒醒的，他慢慢起来收拾，去赶中午进城的大巴。昨晚的图断断续续一晚上终于发出去了，邹铂应该还没起床。

　　他希望他能打消这个烂漫的念头，邹少爷坐在轮椅上就跟故事里那个踩着面包过泥潭的小姑娘似的，万万不肯弄脏自己的脚。乡间的小路，那还了得？

　　.
　　高一有个腿脚不方便、长得帅的新生，很快在学校传开了。很多人来他们班找熟人聊天，都会悄悄让同学指邹铂给他们看，然后发出不虚此行的感叹。

　　学校论坛有人偶遇邹铂拍了照片上传，福临出门也被人搭讪，说是不是认识坐轮椅的那个小帅哥。他点头，又被人要联系方式，两个女生软磨硬泡了好久，好说歹说把福临的好友加上了。

　　他回去告诉邹铂，邹铂把他手机拿来，聊天界面停在女生问他知不知道邹铂□□号的地方，邹铂把自己的企鹅号发了过去，对方立刻发了一串谢谢。

　　然后邹铂换了自己的手机，拒绝一切好友申请，空间权限也关了。

　　他对福临说：“下次他们再缠着你，你就让他们加我Q，反正也加不上。”

　　邹铂已经把别人的念想都给断了，还是有人辗转打听到他的手机号，给他发短信。校内网主页是公开的，一天几十条通知，来访记录一茬又一茬，随便发条动态底下全是赞。

　　窦珩偶然发了一张在邹铂家打游戏的照片，首页马上炸了，好多人私聊打听邹铂的消息。还有老同学扒他们认识多少年，一起上房揭过几片瓦，干过什么坏事被通报又被摆平了，等等的陈年旧账。

　　光邹铂出车祸就被传出了好几个版本，他觉得他们老关心他站不站得起来很烦，在主页发了一通火。

　　说到他能不能站起来这件事，真是戳到点子上，捅进心窝里了。医生透露过，三年还不能恢复，希望就比较渺茫，现在已经两年，邹铂还是不能走路。从床上到下地的进展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腿有了点知觉，小腿还是用不上力，脚腕绵得跟棉花似的，支撑着站一会都满头大汗，扶着栏杆挪一两步，人就要往下坠。

　　这段时间邹铂又变得很暴躁，风吹草动都要炸毛。十月底是学校运动会，这些原本能让他大出风头的项目，现在全都与他无关。

　　福临因为又高又瘦，被体委逼着报了短跑和接力，体育课他和其他几人单独练习。邹铂也从教室下来，坐在绿茵场看他们满操场狂奔，福临跑得是真快，和校记录只差了那么一丁点，比眨下眼的时间还短些。

　　几个班的男女生分开一起上课，班长和她同桌拉着一箱水过来助威，阮黛给福临递了一瓶，他头上已经冒汗，说声谢谢就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

　　邹铂转着轮椅过来，腿上搭着福临的外套，把他喝了一半的矿泉水拿走，给他塞了一瓶运动饮料。福临简直受宠若惊，邹铂夸奖他，你跑挺快的嘛！

　　窦珩灵活轻巧，报了短跑和跳高，那根杆子再怎么往上拉，他都像兔子一样窜过去。邹铂也去观战，窦珩要喝水，邹铂说让你们班长买去，窦珩反驳，可你给福临买了啊！邹铂说，他跑得多，累！

　　窦珩很气，叉着腰自己去校内超市了。他感觉邹铂对福临这个小跟班比对他上心，一起调皮捣蛋的情谊去哪啦？就知道差使他买炸鸡，一瓶水都不想着他，下次再这样就绝交！

　　没有下次了，第二天邹铂怀里揣着两罐红牛，一个给福临，还有一个满操场找窦珩，他们班的人说窦珩今天没来上课。邹铂打电话给他也不接，他们俩以前都是三天两头翘课，邹铂以为这货又上哪儿玩去了。

　　第三天中午，窦珩进来他们教室，胳膊打着绷带，脸上搽了药水，嘴角还有淤青。福临先看见他，吃了一惊，邹铂大声问你咋了？摔了？

　　窦珩说是，摔了。邹铂说你怎么摔的，这么大的人了！窦珩说嗨，地上有坨狗屎，我没看见就滑倒了。手是撑的，脸是蹭的，嘴是磕的，可怜我的校服了。

　　邹铂半信半疑地看他，窦珩眉飞色舞地给他讲医生怎么怎么给他处理伤口的，如何如何不能碰水了，运动会没有他拿奖无望了。

　　他一脸轻松，邹铂也就不在意，嗤笑说没被跳高杆绊倒，踩狗屎倒滑倒了，你这协调性也不咋样啊。

　　两个人又吵吵半天，窦珩走了之后邹铂的脸色才一变，拧着眉毛说，这小子糊弄我，他肯定和人打架了。福临不解，邹铂拿出手机噼里啪啦一顿按，短讯很快一条条震起来。

　　窦珩真和其他班的人动手了，但他坚决说是踩了狗屎，邹铂打听不出究竟为什么，只知道和一起打球的人闹了矛盾。窦珩宁可编一个扯淡的理由也要回避这件事，他便放弃了深究。

　　福临这时候才知道窦珩从小学练合气道，一般人奈何不了他，打成这样对方也讨不了好。邹铂老觉得窦珩身手不行，嘲他花拳绣腿，其实是知道窦珩没吃大亏，不然早替他上门寻仇了。

　　男孩子打两架摔几跤受点伤没什么，邹铂在轮椅上坐了两年，等闲皮外伤根本不会引起他注意。没见的这几年，窦珩长结实了，不是以前那个小瘦子，邹铂也变了很多。

　　他一向讨厌别人骗他，而且格外护短。那些和窦珩打架的已经被邹铂划入黑名单，指不定哪天要兴师问罪。真相说来也许难以启齿，也许只是啼笑皆非，但他不会再逼问窦珩要他给句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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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就算过了，窦珩翘了好几天课，放学按时去邹铂家报到，游戏打得仿佛世界末日。他的伤半个月都没好全，运动会挥舞着绷带胳膊给福临助威，站在邹铂轮椅边上，真是格外励志。

　　福临短跑终于破了校记录，接力也捧回奖牌，被窦珩拿在手里叮叮当当磕着玩。邹铂一语不发，他想起两年前自己在场上肆意奔跑，那时风怎样狂乱地拂过他头发，现在他只能转着轮椅，默默避过参赛者狂奔中卷起的气流。

　　接力比赛是最有看头的，每一个接头处都人头攒动，福临接过最后一棒冲向终点，四周雷鸣般爆发的加油声和从前的许多瞬间重叠，邹铂的轮椅在拥挤的人群占了一席之地，和所有人一起拼命张望着，第一名飞快跨过终点线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他忽然哑了声音。本来他应该站在那里的。

　　他沉默着在颁奖典礼鼓掌。两年了，到今天还走不了几步路，怎么锻炼肌电图结果都不好。邹铂纾解压力的方式是用力打游戏，这天开始打得更加不知疲倦，期中考试周也每天玩到深夜。

　　他的低气压一直持续到下个月。十一月底，那天邹铂一进教室，桌上就摆了许多礼物，有些是其他班女生拜托同学递的。这个生日和他以前比起来过得相当低调，全班同学和任课老师人手一份高定蛋糕和巧克力礼盒，没开派对，小范围和玩得好的朋友聚了一场。

　　这个日子又让他想起去年和他爸大吵的那一架，这回邹铂收了红包，和他爸妈平静地吃了一顿饭。也许他们还想修复关系，邹铂回来之后躺在床上和福临抱怨，可是他们家已经回不到以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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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这天还有一件事。放学福临推着邹铂在学校走廊去电梯口的时候被人堵住了，一个女生低头站在过道，含羞带怯地对他说了些话。这不是邹铂第一次被拦下，他也不止一次三言两语或温和或冷淡地打发走姑娘们，可今天或许是心情好吧，也可能是落日余晖给这个特殊的傍晚加了层暖金色的滤镜，邹铂没有马上拒绝。他睁着漂亮的桃花眼抬头看她，谁的心跳响成了画外音。

　　下一次推起轮椅的时候，两人已成三人行，姑娘红着脸对福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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