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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悦君兮君不知(六)
地面上洋洋洒洒的飘落着能够铺满整间内书房地砖的宣纸。窗外的雪开始融化,白色褪去,代替它白的是愈落愈多的宣纸,每张宣纸上都有大小统一规整的字迹。都是不成气候的簪花小楷。
枫儿刚从厨房过来,进书房时夹带着一股子热气腾腾。她把茶端到方钰身旁的小桌,说:“少奶奶不在,陶三叔快忙死了。”
方钰眼盯着毛笔尖道:“母亲让我抄佛经,可能这几日我都不能去厨房了。你没事的时候去帮帮忙,之后还要宴请宾客,就陶三叔一人肯定不行。”
枫儿擦擦手,凑到方钰跟前瞅了瞅,“哇,少奶奶这字真好看。只是……”
“这是什么?”
枫儿坏笑道:“只是没少爷的好看。”
方钰笑道:“我哪能跟他比。”
枫儿说:“是啊,少爷一字千金,被人称作‘中陵一绝’。”
“是麽。”
“少奶奶,”枫儿问,“你难道从未看过少爷的字吗。”
方钰一愣,手中的毛笔顿在了空中。
她抿唇道:“没有。”
“那你抬头看看呀,这书房的每个拱门上都挂着少爷提的字。”
每个拱门上?
方钰抬头,像是第一次看见整个书房。
内书房的珠帘迷离的分割开内外书房,而到达外书房需要路过四个圆形拱门,拱门上方各挂有一个字。
方钰搁笔,掀开门帘走去。
云,胡,不,喜。
没有草书的肆意张扬,也没有楷书的端正内敛,四个字隽秀流畅,别有韵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方钰默念,赵承欢含笑的眼眸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既见君子。
她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又似是什么也没有。
右侧大门投进来的阳光刺了她一下,方钰朝左看去,排排书架中间,赵承欢手拿书卷站在哪里。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打扰到你了。”
他的眼透彻明亮,发上的玉簪反着阳光。
方钰笑得腼腆,“没有。你来这里很久了?”
他把书册放回原位,“还好,看你写得认真,就没去打扰你。”
他静静的走来,木香清淡。
方钰突然道:“这四个字是你写的?”
赵承欢看去,“嗯”了声,声音上扬,“你喜欢?”
方钰低声道:“嗯,写得很好。”
她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举目,眼神坦诚,“你可以教我吗。”
方钰看赵承欢写字,完全是种享受。他提笔时温柔,下笔时专注,笔锋辗转,一气呵成。这一对比,自己练得那么多完全是无用功。
“你来试试。”他把毛笔递到方钰手上。
方钰想起自己写的,忽然不甘心起来。她接过毛笔,顺着他的往下写。
“你不是写得很好吗。”
方钰瞥他一眼,“瞎说,我那么好哄的?”
赵承欢笑道:“不好哄,否则我刚刚夸你你应该开心才对。”
方钰脸红了红。
赵承欢俯身,轻握住方钰抓笔的手,“你跟着我的力道走,很快就能写完的。”
他的脸贴得很近,右侧面脸颊上的细小绒毛显露无遗。他的睫毛很长,方钰忍不住去看他,他却专注于笔下。
“你不要这样看我。”他说。
“啊?”方钰吓了一跳。
他转头,两人近在咫尺,“像小鹿一样。”
说完他直起上身,不留给方钰消化的时间。
他道:“今早圣上单独找我过去。”
他转移话题过快,方钰接道:“是因为昨晚的事?”
“是,也不是。”
赵承欢说:“圣上做事缜密,不喜欢出差错。他怕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因而误了正事。”
方钰没有多想道:“他是怪你帮了我?”
赵承欢又笑道:“是,也不是。”
方钰默默的停笔,赵承欢看她不说话,轻声道:“生气了?”
方钰摇摇头,“是我太任性了,”她笑,“害你遭殃。”
“那你准备怎么补偿我。”他狡黠的看向她。
方钰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当下也没主意,“你想怎么补偿?”
“那就先欠着,等以后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哪有这样的。”
枫儿看他们说得开心,低着头悄悄地走离书房。
赵承欢握着方钰的手又写了半个时辰,俯身久了,两个人皆腰酸背痛。
方钰转转手腕,跟赵承欢谈着习字心得。赵承欢则摸颈舒缓,面上倦怠眼色清明。
赵承双远远的走近书房,在走廊见得两人面颊微红,扶腰转腕相互安慰,神态间颇有挥汗后的神清气爽。就听方钰问赵承欢道:
“你还好吧。”
赵承欢答:“还好,才半个时辰而已。”
方钰道:“已经很长了……”
赵承双听闻抑制不住遐想,身体内血液直冲大脑,她忍住逃跑的欲望继续向他们走去。
“哥。”
赵承欢看她,面红耳赤,语气不善。
“母亲喊你过去。关于宴请宾客的事,她说临时有变动,需要跟你商量一下。”
赵承欢还没回话,赵承双掉脸就走。
“对了,”走几步她回头,皱眉道,“以后这种事……”
“这种事?”方钰奇怪道。
赵承双咬咬唇,“算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赵承欢听懂了似的笑了起来,笑声越大赵承双离开的步伐就越快。方钰迟钝,仍不知道他们说的这种事是什么,看赵承欢的样子她也不好多问。
他们边走边聊,到了安梅堂,赵承欢和方钰分了手。
孟氏坐在小几旁捏佛珠,一脸的凝重。
小几上放着一张帖,孟氏见他来了幽幽的开口道:“知道过几日谁会来麽。”
“谁。”
孟氏看他,“长兴侯。”
一天两次听到这个名号,赵承欢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坐到孟氏对面看着小几上的帖子道:“这是他送来的?”
“嗯,说是要来看望我这个老人家,”孟氏嘲讽的“哼”了声道,“我们从未见过面他就要来看望,见过面后他还不要我死了?”
赵承欢打开帖子,帖子的内容很简单,说过年要来拜访。
“人家毕竟是侯,既然来我们就要好好招待。”
“是,我会留心准备的。”赵承欢应道。
事情的进展超乎他的想象。长兴侯来拜访的目的什么,示威?还是其他?同一时间,玊歆王也上奏进中陵……他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用完晚膳,方钰去书房继续抄佛经,赵承欢自然跟着她一起去。
内书房很大,靠近窗棂有一张躺椅,上面铺着柔软的毛被。赵承欢就躺在这张躺椅上微微摇晃,看着窗棂外悬挂在天的月亮暗自思索。
他思索累了,脸撇向一边。方钰站在烛光里,手执毛笔青丝如瀑。赵承欢笑了,想象中有一个像她又像他的小胖子这时从那头拱门莽撞的闯入珠帘里,哗啦一声响。
叫着她娘亲,叫着他爹爹……
“你笑什么。”
视野锁定,方钰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不解。
“没什么。”赵承欢道。
他头再次扭过去,眼底多了些许惆怅。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一袭青衣,墨发束起。他想象不到一个看上去那样安静的女子可以在一群混混间泰然自若,言辞凿凿,甚至在争斗中占尽上风。
他当时有秘密任务在身,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庆幸那日没露真容,他才有勇气去帮她一把。
他不会武功,所以帮得很吃力。转身间,她的容颜已然刻入心墙,就此在他的世界里熠熠生辉。
就算是现在,他还是无法对她说出那样简单的四个字。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细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逃避吧。
他的体弱无法相称她的美好,她或许有意中人呢,或许……她并不期望,或者失望嫁给他。
他淡淡的笑了,笑容虚无缥缈。
乱世是有好处的,让他钻了这么一个大空子。
“承欢?”
赵承欢回头。
方钰道:“我以为你睡了。”
赵承欢装作思考的样子道:“我若是年至花甲,说不定还有可能。”
方钰笑了笑,指指笔下,“你来看看我写的字。”
赵承欢起身,走过去一瞧。四个字非楷非草,飘逸自然,只是火候不够,显得笔锋稚嫩。
云胡不喜。
他扫过满宣纸的字,迟疑道:“这是……我的字?”
“不是很好,我照着牌匾上写的,我……”
“我很开心,”赵承欢打断道,“字很漂亮,谢谢。”
他说得真诚,“谢谢”二字从他嘴里冒出,不知为何,听得方钰心情愉悦。
她看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就想到那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只是,这是他写给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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