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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梦(五)
谢桑眼皮子猛地一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心虚地立即把手弹开,故作镇定地道:“你醒了?”手指缓缓下移,拂过鼻尖唇畔,点了点他的喉结,然后缓缓扼住了他的脖子,谢桑勾起嘴角冷笑道:“说,你究竟是谁?”
青年刚睁眼就遭遇这般非人的待遇,一张小白脸上满是无辜与迷茫,怔怔地看了谢桑许久,道:“我……”
他温热的血管在谢桑冰冷的爪子下有力地跳动着,说话时喉结滚动,触到了谢桑的掌心,她的手指紧了紧,看见他眉头痛苦地皱起,眼底却没有丝毫惊慌恐惧,呆呆地看着谢桑,反倒有几分委屈。谢桑松开手,起身,冷眼盯着他,“若是胆敢欺瞒,你怎么变成人的,我就能教你重新变回鬼。”
青年咳嗽了几声,捂着脖子坐起身来,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桑一眼,声音沙哑地道:“……是你救了我?”
谢桑无功不受禄,道:“我可没救你。”
青年抬起头,眼眸晶亮,白净的脸上零落地有几道血痕,很有几分被暴雨摧残后的小娇花的韵味。小娇花眼巴巴地望着谢桑,仿佛听不懂人话,恳切地道:“救命之恩难以为报,若是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以身相许,照顾姑娘生生世世!”
“……哦。”谢桑道。
爪子再度凶狠地扼上青年的脖子,他的后脑勺撞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小白脸因窒息而泛起诡异的红,他握住谢桑纤细冰凉的手腕,颤声道:“姑……娘……”
谢桑道:“你说不说?”
小娇花立即屈服在饕餮的淫威之下,“我……我说!”
小娇花果不其然是个书生,有个很书生气的名字,叫薛尘。
和所有梦想着有朝一日高中状元的书生们一样,薛尘在考上举人之后,独身赴京赶考去参加会试,半路上偶遇一个道士,两人一见如故,交谈得知都是往京城去的,便约定结伴而行,在途径浔阳时,那道士忽然翻脸将薛尘打晕,他再度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被吊在房梁上脚上吊了一只大秤砣,而道士站在他跟前,手里捏着一枚长针,见他醒来,阴测测一笑,“醒了?”
“我眉心一阵剧痛,随即便人事不知了。”薛尘心有余悸地摸了摸眉心,“此后的记忆,也都恍惚不明,好像在一个漆黑的地方被困了很久,艰难逃出后,就在世间茫然游荡,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一概都不记得,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着谢桑,眼睛微微发亮,“直到遇见姑娘,如明月破云而来,心中迷雾忽然消散,终于得见天日。”
谢桑仿佛没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拂开他按在眉心的那只手,果然看见红色的一个针眼,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一颗朱砂痣。她微微皱眉,“分魄针?”又想到那道士将他吊在房梁上,脚缚秤砣,指尖在桌面上一敲,“吊在房梁上,是取上不接天下不着地之意,那秤砣应当是坠魂砣,铁不透阴阳,被坠魂砣缚住的魂魄无法远游,只能在身死之处徘徊,又用分魄针破开躯壳,将魂魄从针眼中引出……”谢桑看了眼满脸迷茫的薛尘,问:“你生辰八字是否全阴?”
薛尘点点头,从怀里拽出一个陈旧的平安符,“我小时候常常生病,吃药也不见好,我娘便去找了我们那边一个老师傅,替我求了这个平安符,那个老师傅也说我八字皆阴,乃是至阴之体,切勿晚上出门。”
谢桑捏着那平安符看了两眼,没看出什么不寻常之处,应当只是个有些道行的凡人所制,薛尘经此大难,那平安符上微弱的灵气也早已散尽,已成了个毫无用处的挂件。顺着平安符上系着的红绳看过去,正对上小娇花纯良的脸,谢桑难得怜悯地轻叹了口气,道:“你遇见的那位道士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或是你不小心将自己的八字透露给了他,又或许是他早对你不怀好意,一路跟踪在你身侧……你出事时应当还是童男之身吧?”
薛尘脸红红地道:“姑娘,你怎么忽然问起……”
谢桑面无表情地道:“若还是童男之身,他用这种阴毒手段害你性命,只怕是为了取你魂魄炼为己用,若不是……”
薛尘道:“我是!”
谢桑“唔”了一声,“我想应该也是,不然他只能拿你来练手了。”
薛尘垂下头去,讷讷地道:“他……我与他一见如故,他为何如此待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至阴之魂对于那些修邪道的人来说可是无价之宝,再说了,”谢桑冷哼一声,恨声道:“当道士的就没几个好东西,亏你还傻傻地相信他。”
“是我识人不清。”薛尘哑声道。谢桑转头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跟当年那头痴傻的小饕餮很有几分相似,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一软,温声道:“好在你最终没事,应当是那妖道多行不义自寻了死路,而你在他魂器中尚未被炼化,才得以逃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你这次会试定能高中。”
“借姑娘吉言。”薛尘抽了抽鼻子,闷闷地道:“敢问姑娘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还赶不赶得上会试?”
谢桑道:“永朔九年,三月初五。”
“永朔?”薛尘呆呆地愣了一下,“什么永朔?皇上换年号了?”
“没啊,他好像一直叫这个来着。”谢桑不太关注凡间动荡,只要不动到她头上,但跟邻居们的关系都还不错,若发生什么大事,他们都会告诉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谢桑眉头微皱,道:“你是在浔阳出的事,这里却是杭州,两地隔了老远,该不会中间游荡了好几年吧?你出事那天是什么时候?”
薛尘思索了一会儿,说:“建安十二年,七月十五。”
谢桑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的手指忽然顿住,“你说什么?”
薛尘以为她真没听清,加大了音量认真地道:“建安十二年,七月十五。”
谢桑是一只得道的饕餮,不老不死,若不是当年出了些糟心的事,只怕早已飞升成神,时间于她并无太多意义,家里也从不买黄历,过一日算一日,人家买月饼便凑上去啃几口,人家过年放鞭炮便跟着放两串,从不计较日月轮转、春秋几度,对人间帝位更迭更是迷茫,却惟独对“建安十二年”印象深刻,堪称刻骨铭心。
她被清徽上神重创之后逃往凡间养伤,那一年,就是建安十二年。
而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谢桑怔怔地看了薛尘半晌,闭了闭眼睛,道:“会试你想必是赶不上了。”
薛尘却没什么惊讶的样子,点点头,道:“我被困住许久,逃脱之后又四处游荡诸多时日,赶不上也是意料之中,这次赶不上便算了,我正好先回家跟双亲报个平安,待……”
“只怕你也见不到令尊令堂了。”谢桑有些怜悯地看他一眼,“薛尘,自你魂魄被摄,已过去一千年了。”
寻常肉体凡胎,最长不过百年光景便要衰亡凋零,葬在地下化成白骨,再过数年,白骨成灰,自此彻底消亡于天地之间,唯有魂魄不灭,于六界之间轮转不息,这便是轮回。
而人世间诸般亲缘情爱,皆如过眼云烟,来无影去无踪,片刻便会消散,更是比肉身还要脆弱的存在。
谢桑在这方面吃过大苦头,流落凡尘,千年间听遍六界众生的恸哭呓语,年少时的欢欣与苦楚都早已被漫长的时光消磨得一干二净,自以为如今心底只剩死水一滩,但看见薛尘泪流满面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一声叹息,沉默半晌,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薛尘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谢桑看他畏畏缩缩地坐在一边,垂头丧气,好像一只落水了的狗。她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以前有个樵夫,上山砍柴时看见几个童子在下棋,他就站在一旁看,待起身回家时,发现自己的斧头柄已经完全腐烂,等他回到村里,却一个人都不认识,询问村人才知道,距自己离开后,已经过了百年了。”
薛尘怔怔地看着谢桑,“那后来呢?”
“后来?”谢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酒壶,桌上是常年备着酒杯的,酒水落入瓷白的杯中,是澄净的浅绿色,细闻有清苦的香味,“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生活再怎么艰辛,日子总还是要继续。”她将酒杯推到薛尘面前,静静地望着他,“我略懂一些法术,你喝了这杯酒,就会昏睡过去,我可以帮你修改记忆,将这一千年以来的彷徨迷茫全都清除,重新给你一个平淡安稳的人生。我以前帮人都是要酬劳的,因为他们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不管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风景都要自己承受,但你的遭遇实在无辜,也算是这么多年来,难得让我同情的一个,就当我做一回好事。”
薛尘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奇异的酒。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遭此横祸,从此与双亲、与仕途、与原本安乐的生活再无瓜葛,自己想想,也真是倒霉透顶,若是一切都能重来……静默片刻,他拿起酒杯,手一斜,将酒水洒到了地上。
谢桑道:“你……”
薛尘道:“若一切真能重来自然很好,但修改记忆这种方法,终究只是欺骗自己而已。”
谢桑道:“但你既然已经忘记,就不会知道这只是一场谎言,只要过得开心,即便是假的,难道不比真实的痛苦要来得好受吗?”
薛尘抬起头,他先前哭过一场,眼眶还是红的,此时眼底却已是沉静一片,正如他之前所言,似明月破云、雾消云散。
他道:“我不愿活在虚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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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龙套道士残害薛尘那段,是我从大神分析重庆□□案里看来改编了一下的,要科学,不要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