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花开早

　　“心明见过师兄。”心明当先起身，站在亭下向亭外不远的心肃合十作礼道。
　　“你认得我？”心肃心中有一丝惊讶，又有一丝不知从何泛起的窃喜，只面上还是一副冷峻的模样。
　　“那日芒荡峰上，隔着院门站在外头的，可不是师兄么？”心明的声音听在耳中，细腻婉转，恰似流水春风拂过心田，说不出的酥麻。说这话时，那如画眉眼间又带了一份浅笑，轻质脱俗，不落凡尘。
　　“难得师弟还记着。”心肃这才想起来合十回礼，心中好似有许多的话，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待开口时，却是：“霜前冷雪后寒，夜深寒气重，师弟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师兄说的是，心明这就回去了。”说着悠悠作了礼，便转身从亭子另一边石阶而下，不大会儿便隐在了夜幕中，不见踪迹。
　　那个背影说不出来的孤单寂寥，心肃这才想起来，他刚刚吹的曲子凄婉非常，本是带着开解的心思循声而来，却不曾想看到他时却都忘在了九霄。
　　心肃想及此，幽幽叹了一声，口中轻念一句“阿弥陀佛”，便也从来路返回。一夜怅然无话。
　　第二日一早，有丁府小厮便走进众和尚住的院子里，与当首的大和尚说道：“师傅，打搅了。我家沐少爷请各位今日上午便前去灵堂做法事，还让在下问问师傅，为彰显我丁府一片诚心，为大夫人做几日法事为最佳？”
　　“阿弥陀佛，”大和尚起身合十作礼道，“但要心诚，法事做几日都无甚关系。只是按红尘规制，一品诰命夫人法事九日，二品如夫人法事七日，三品淑人法事五日，四品恭人法事三日，五品宜人法事一日，六七品安人、孺人不得作法事。大夫人位在三品淑人，因而法事做五日即可。”
　　“既是如此，那边麻烦各位师傅先行准备着，容在下回了少爷，再差人前来请各位至灵堂作法事。有劳了。”
　　“施主莫要客气，出家人慈悲为怀，逝者敬上，说不上麻烦。”
　　那小厮出门之后不大会儿，便有别个小厮过来敲院门，道是一切准备妥当，就待众和尚前去了。这厢众和尚本没有多少需要捯饬的，当下便跟着那小厮出了院门，直奔灵堂而去。
　　丁府也是当朝四大官宦之一，丁府大夫人过世，又加上与徐府的缘故，因而不管私下里如何，这明面上的排场自是少不得。只见那灵堂中烛光星星点点，一眼望去竟不知点了几何。堂中被烛光照得透亮，四下望去，怕是也找不出任何晦暗的角落。灵堂正中摆着一副紫檀木的棺椁，棺椁表面的花纹也是纷繁复杂，大气典雅。棺椁往后便是丁府大夫人的牌位，上书“先妣丁母徐孺人闺名慧春西莲位”，牌位前摆一鼎纯金香炉，中间直插着一只未尽的香。一阵风来，无数白色的轻纱随风漫舞，飘逸洒脱之中不失庄重肃穆。
　　棺椁前的蒲团上正跪着一人，这人看上去与众小和尚年纪相仿，却素衣素袍素靴，如墨的头发被素冠束在头顶，两条素带自素冠垂在两侧。再看身形面容时，众和尚见了心底里都暗自叹一声好皮相！只见他身形高挑匀称，那两撇直眉似剑，直插鬓角，一双丹凤眼、一张薄唇嘴，好一个英武的小生！
　　那小生一边的另一个蒲团上，还侧身盘坐着一个容貌清秀的和尚，此刻正闭着眼，一手轻捻佛珠，一手轻轻的敲着木鱼，口中念着不知名的经文。
　　一众小和尚在大和尚的带领下，在棺椁的一侧俱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轻念起了熟烂于心的经文。一时间，原本空旷安静的灵堂，被小和尚们嘈杂的念经声灌满，更显空灵。
　　“子元，你说，这世间真的有轮回么？”那小生隔了棺椁看着牌位，却向身边的和尚问道。
　　“阿弥陀佛，施主再要叫贫僧的俗家名号，贫僧法号心明。”
　　“心明？”那小生却冷哼了一声，“如果真的了却红尘，再无牵挂，又何必介怀名号这些东西？又何必从芒荡峰巴巴的跑来跪在这里念你的《大悲咒》？”
　　心明缓缓睁开眼，眼前这个英武的小生正看着自己，让他想起了初见他时的光景。
　　那时他才五岁，在芒荡峰也已呆了五年。五年里，除了法济和尚和照顾他的老妈子，他再也没见过外人。他三岁的时候，他视若至亲的老妈子也不来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法济也没有告诉她，好像那个女人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过，但是却深深地活在他的脑海里。五岁的某一天，他在芒荡峰顶的孤庙里等法济和尚等了好久，却还是不曾有人叩门而进。到了晚间，方才有一个他不曾见过的和尚过来，告诉他，法济和尚圆寂了。那时的他并不懂得什么叫圆寂，只知道每日来这芒荡峰看他的人，换成了这个叫法航的和尚。再然后不过多久，他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个小生——丁洋。那时的他已经就是这副英武的模样，只是身形模样小了一号，也不怎么爱搭理人。他是跟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后面进的院子，那个女人叫心明“子元”，还抱着他哭了一场。心明并不理解她的眼泪，却越过她的肩膀，好奇地看着也同样好奇的看着自己的丁洋。
　　这一相识便是九年，两人从孩提也渐渐长成了十四岁的小生，互相熟知对方的秉性，也知道各自内心最深的孤寂与痛楚。丁洋虽是丁府三少爷，也是正房大夫人所生的嫡子，但是却不见容于丁府，连带着大夫人也不怎么待见他。每每佳节丁府大宴，丁洋自知身份尴尬，因而小小年纪却也知道了借故躲开，茫茫世间，他也只有这芒荡峰上还算有一位说的起话的同龄故人。
　　芒荡峰上清寂孤冷，心明晓得，丁洋心中更是洞然。年纪稍大些，到了十二三岁的光景，丁洋便会时不时地捎上一盅竹叶青，在芒荡峰庙中的庭院里，大榕树下，一边小酌，一边与心明或闲坐青石凳上，或对弈青石板上，自得逍遥，连着心性也变得更加洒脱不羁起来，言语玩闹时自比闲云野鹤、世外高人。
　　想及过往，心明别开眼，叹了一口气，心中本想道“姑母待我不薄，我无以为报，唯有在这里反复念起《大悲咒》，望她莫再念红尘，得诸神护卫，离三恶道苦，往生佛国。人死不能复生，我知你心中疾苦，却苦于不能分担，唯有在你身侧陪伴，方能解我心中牵念”。可话到嘴边，却顿觉这些话非佛家弟子所能言语，便生生咽了下去，又换了一道说辞。
　　只听心明道：“我佛慈悲，贫僧念《大悲咒》也是望逝者早登极乐。逝者不能复来，望施主节哀！”
　　意料之中，丁洋听得心明如此言语，又见他方才行状，已然知他待说未说之话，一阵暖意，“身在红尘、心念红尘却不自知的和尚”，他在心中叹道。
　　两人正言语间，只听得外头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到里头来，道是“这等庄重场所，怎容的你进来！是谁容许你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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