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6

　　满人的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新月心不在焉的吃了晚饭，天色还早，她心不在焉的陪那拉氏点上烟袋，心不在焉的看着那拉氏吐出一缕缕的青烟。她歪着头倒在南炕上假寐。那拉氏看着双眼紧闭的新月，又调转眼光看向西炕上的祖先灵牌。那里供奉着新月母亲的遗物，一颗水滴状的草绿色的孔雀石。那拉氏下地取来石头，回到南炕上，盘腿坐在新月身边。

　　孔雀石有半个手掌大小，未经雕琢，天然的水滴形状。内有深深浅浅水波样的条文，有的条文略显淡色，有的趋于墨绿。一定是因为长期的佩戴和摩挲，表面已经相当光滑，握在手里温润如玉。

　　新月睁开眼睛，看到那拉氏低头把玩着亲讷讷的孔雀石，询问的抬起头来。

　　那拉氏温和的说“新月，你看看，你亲讷讷的石头，多好看啊”

　　新月接过石头，抚摸着，问“讷讷，我亲讷讷哪里得来的这个石头呢？无论是都安，还是都英额，都找不到这样的绿石头”

　　那拉氏说“这个石头并不是你亲讷讷的，应该是你亲讷讷的讷讷留下的。”

　　新月好奇的坐起来，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亲讷讷的讷讷，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讷讷，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问关于外祖母，满人称为姥姥的人是何许人。听那拉氏忽然提起，很是惊讶。新月很少提及亲讷讷，因为关于亲讷讷的事情，家族里的人总是讳莫如深。阿玛曾几次打断过新月的疑问，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粗暴的说不知道或者不清楚。就连那拉讷讷也是三缄其口，不肯多说。新月只知道，亲讷讷原来是阿玛正妻赫舍里氏的婢女，后来被阿玛收为侧室。也因此，赫舍里氏耿耿于怀，时至今日，在亲讷讷过世多年后，仍然对新月怀有不满。

　　“那拉讷讷，我的姥姥，你见过，是吗？”

　　“没有，没有见过。但是我听说过那个姑娘”

　　“姑娘？”新月好奇的问，在她看来，人被称作姥姥，定然是要在年纪很大的时候。称呼一个姑娘为姥姥，她一时不能接受。

　　“傻丫头，你姥姥生下你讷讷的时候还很年轻，当然是姑娘了”

　　“那她人在哪里？我怎么没得见？”新月一股脑的问“她为什么没有来看过我？她怎么不来看看我们？”

　　那拉氏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姥姥在哪儿啊。她生下你讷讷，就走了。至今生死未卜”

　　那拉氏看着新月的模样，继续说“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也只有7,8岁的年纪，当时我还住在都英额。离你景额哥哥的家不远。有一天听说来了一个大肚子的满人姑娘，因为过度劳累，晕倒在了你景额哥哥家门口，你景额哥哥的阿玛便扶她进去休养。当晚那姑娘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第二天大家赶去看时，那满人姑娘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块帕子，里面包裹着这颗孔雀石。”

　　新月吃惊的看了看那拉氏，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亲讷讷的身世。她问“那满人姑娘生下的是我亲讷讷了？”

　　那拉氏点点头。拿过新月手里的孔雀石，说“是的，你亲讷讷出生在都英额，你景额哥哥家里”

　　新月恍然大悟，“所以我亲讷讷做了赫舍里族的婢女？”

　　那拉氏再次点头。

　　新月又问“那满人姑娘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生下我讷讷就走了呢？”

　　这次，那拉氏改为摇头了，说“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一个部族的姑娘。”说完停顿了一下。想了一想，继续说“她不辞而别，定有她不辞而别的缘故。”

　　那拉氏慈爱的看着新月，拉过她的长发辫，对新月说“你看，新月，你看你的头发，这不是我们满人的黑发”

　　新月从那拉氏手里接过自己的头发，深棕色的头发，的确不是满人女孩子们常有的漆黑的发色。因为这个，她没少在兄弟姐妹里受排挤。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因为她捎带卷曲的，浓密的棕色长发，朱赫等人没少对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嘲讽，又是打压。倒是新月自己不以为然，头发难道还能因为颜色有什么本质区别吗。看看族群里的老年讷讷们，谁最终又不是白头的呢。

　　那拉氏继续说“你亲讷讷生下来的时候，是和其他满人孩子不一样的。浅棕色的胎发，灰蓝色的眼睛，高鼻梁，雪白的皮肤。”

　　新月迷茫的看着那拉氏，不晓得她想要说什么，糊涂的问“可是姥姥她，你不是说我姥姥是个满人姑娘吗？”

　　那拉氏低下头，说“你姥姥是个满人姑娘没错，但是她生下的孩子却是北人的血脉”

　　新月当然知道“北人”指的是什么。那是住在大兴安岭更往北的人。那里的人不同于满人，蒙古人，甚至不同于鲜卑人。他们是有着浅色皮肤，浅色头发的部族。因为相隔甚远，至今，新月还没有见过那里的一个。

　　“你亲讷讷长大以后，在全都英额都称得上是美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刚从都安回去的时候，你亲讷讷17,8岁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从画上飞下来的仙女。连萨满巫师都说，她确实真的是个仙女。她那时虽然是婢女，但是特别受你阿玛的照顾” 说到这儿，那拉氏停住了。她帮新月理好了发辫，把孔雀石递还给她，说“现在，你把石头收好吧，从今天起，这颗石头由你保管了”

　　新月双手捧住孔雀石，好像是在捧着亲讷讷的一颗心。她小心翼翼的把石头放在贴身的衣袋中，整理好扣盤。对那拉氏说“讷讷，你是说，我也有北人的血缘，是吗？”

　　那拉氏点头，慈爱的看着新月，说“新月，有什么样的血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亲讷讷是一个极好的人。善良，诚恳，勇敢，有着萨满神明所赐的金子一般的心肠。记住，她是这白山黑水间难得一见的仙女”

　　新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拉氏复又拿起长杆烟袋，抽起来。抽了几口，对新月说“去吧，别憋着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去拉练，就去问问吧”

　　新月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扭捏的揪住那拉氏的袍禁，说“讷讷，我就去问问，我只是。。我只是。。”

　　“好了，知道了，去吧，别太晚啊”那拉氏打断了新月的磕绊，努努嘴，示意新月可以离开了。

　　新月如获大赦，跳下炕沿，穿过万字炕的另一边，消失在东边的门口了。

　　那拉氏看着她离开，缓慢的闭上了眼睛。默念着萨满教的神歌。那拉氏心里想着，是时候了，是时候该去拜会一下萨满巫师了。十几年前的预言终于还是被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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