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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连接白宅前、内院的是一条花廊,花廊所经之处便是那一院落雍容盛放的牡丹。
白宅前院是会客的“紫薇厅”,其后为成半圆组合的内院。
内院中间的两层小楼名“四象”,上层为卧房,共六间。一间“天梁”,乃白术去世前的双亲居住;一间“天机”,便是白术的卧房。余下四间,有两间为廉贞与天芮所住,另外为客房。
下层为一间十分宽大明亮的书房,摆满书籍古册,名“文曲”。
“四象楼”左右各有一条长廊,皆与花廊相通。右边长廊的尽头是一处架高的榭台,便是白术观星之处。
四月将尽,花期近末,是牡丹盛放最热烈的时段。
阳光下,它们极力地舒展着自己雍容娇贵的身躯,满院惊艳,让人不忍移目。
白术一身白袍不染纤尘,袍裾在春末临夏的暖风中飞扬。他清俊白皙的脸上神色柔和温雅,负手站在观星榭台之上面向满院的花香。
手中是那卷《河图洛书》与一封书信。
“贤弟,多年不见,可好?二公子闻神物《河图洛书》在贤弟之手,李阀若能得贤弟相助,必如虎添翼。为兄近日将赴洛阳,见面详谈。”
信上如是说。
河图洛书、先知白术,予此动乱之世,如冰寒中的明火,人人尽想夺得。
白术闭上了疼痛的双眸。
奇门八卦、命辰五行、星相黄道,这些对于白术,自有记忆开始便从未离开身边。
他出生那夜,北方璀星乍亮;满月那日,一位风仙道骨的白须老人对他的父亲说,这个婴孩命中注定成为他的徒弟。
老人是誉满天下的先知。
师父仙逝时,白术继承了他的衣钵,年近十七。未到弱冠之年的他很快名号传遍天下,青出于蓝胜于蓝,众人趋之若骛。
先知,可预知未来,通晓古今。
然而,有些事明白得太透彻,知道得太长远,其实是一种悲哀,明知结果如此,却无能为力,不可去改变。
先知,知晓再多,也只能,冷眼旁观。
生死世事,均有命定的轨迹,注定如此,纵然是心存无限慈悲也枉然。
先知乃泄露天机之人,历代先知,总会尽可能做到万分谨慎。然而,却无一人逃得脱命运的枷锁。
师父仙逝时,已是瘫痪五年,双目尽失,耳聋口哑。
所以,先知白术也必定会是如此结局。
这,便是他的命。
经过天芮细心周到的照顾,魏紫的身体终于恢复尽好。
吃过早饭,窗外灿烂的阳光暖洋洋的洒满整个房间,唧唧喳喳各种清脆的鸟叫声让她不禁展眉舒颜。
来到窗边,那青葱碧绿的竹林迎面映入眼帘。
深深吸气,多日来的病闷全随着清新芬芳的空气烟消云散,代之的是不可言喻的轻松宁和。这样平和宁静的感觉她曾拥有过,却似乎已像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一片璀璨的牡丹花海映入魏紫的眼中。
她震撼地站在那里。
天芮进屋瞧见她,笑吟吟地说:“姑娘可是在看那满院的牡丹?它们每一株,可都是公子精心呵护长成的。”
魏紫不置信地回过首,神色万分震惊。
“白术?”她脱口而出。
天芮走过去,望着那些摄人心魄的绝美牡丹,点点头,“恩。公子非常地喜爱牡丹。”
“他……不是先知吗?”缓缓出声,魏紫眼前浮现出那个温润如玉、沉静儒雅的男子。
转首瞧着她,天芮轻轻怅叹:“那是公子出生便被注定的身份,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能选择的。公子十七岁接替师父的衣钵,至今已八年,人人都以为他很风光很幸运,却无人知道这八年来他过得有多累。我想,若有可能,公子一定只希望做一个平凡的种花、惜花之人吧。”
魏紫很惊讶,失神地凝向那一院姹紫嫣红,心微微收紧。她越发觉得那个世人眼中的先知其实比任何人都渴望着平凡。
为何呢……
“天芮,我……想下去走走。”
“魏姑娘躺了这么多日,是该走动一下了。我还有事要做,就不陪你了。”天芮含笑道。
唇角微扬,魏紫点点头离开房间。
耀眼的太阳高挂于天,繁花间彩蝶飞舞,清风拂过,苍竹发出沙沙之声,竹香与花香浸入心脾。
来到楼下,沿着花廊慢慢走着,魏紫目光所及之处,丛丛牡丹开得似锦,绽得恣意。
一抹俊拔的身影卓然而立于榭台之上,衣袂飞扬,飘逸出尘。
她不由停下步伐望着那身影。在这蓝天白云之下,他竟显得如此萧索,如此……孤寂。
这时,白术微微侧首,他们二人目光相交。
白术扬起暖玉般润泽的微笑,宇间神采清灵飘逸,金色的阳光沐满他周身,飘逸的长发也被镀上耀眼的光芒。
蓦然,魏紫想到了清然俊傲的姚黄——隔空离世立于浊浊红尘。
“魏姑娘。”
“白公子。”她缓缓走上前。
“魏姑娘的身体已无大碍,但还请多加留意,以免复发。”
魏紫抿唇微微点头。“多谢公子。”顿了一下,她说:“那一百两……我会还的。我会留下来为奴——”
“魏姑娘,” 白术轻轻打断她,“如你所见,在下与廉贞、天芮三人,不是以主仆关系相处,我们是亲人。所以,”
他眸色清澈柔和,“姑娘若愿意,可留下来与天芮做个伴,将我们当作一家人;倘若不愿,也请姑娘不要执拗于此事。因为——人生在世,做好事并不为求好报,而是求心安。”
他的声音很舒雅,很坦缓,魏紫凝着他的双眸,没有发现一丝虚伪与造作,它们是如此明亮坦然,宛如一汪深幽清泉。
良久,她从白术温柔的微笑中回过神来,心些微颤动。
侧首看着满院的牡丹,她说:“我听天芮讲,它们都是你栽植的。”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白术轻轻颔首,浅笑舒声:“我的祖父曾是前朝宫廷花匠,父亲在他的熏陶之下十分喜爱花草,尤爱牡丹,母亲便常说父亲爱牡丹胜过爱她。而我却比父亲更爱牡丹。那时候,常常和双亲一起待在花圃,一家人便可以说说笑笑过上一整天……”
他阖上眼,脑海中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它们是他年少时无忧美好却已然失去不能再寻回的记忆。
魏紫凝视着他轮廓明晰的侧面,静静听着他用宁和怀念的语气诉说那曾属于他的悠然幸福时光。
曾几何时,她也有着如此悠然幸福的时光……
回眸瞧见她的兀自出神,白术微微淡笑,“真抱歉,让你听这些无聊之事。我……已经很久没与他人说过这些了。”
“不,” 魏紫轻摇摇头,“我觉得很好。那是很美好的回忆……”
心陡然疼痛起来,她本该有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却在不过短短一月内家破人亡、无家可归,疼爱她的父亲化做枯骨,长埋黄土之下……
“对了,我来数日,都未曾拜访过白老爷与夫人。”
“他们已过世了。”
她愣住。“抱歉……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不能为死去的人而活,与其一直悲伤中自怨自艾,不如努力为自己活下去,让去的人也瞑目。”
一番话将魏紫心中激起无数涟漪,白术看着她,从那双清亮的眸中瞧见了无尽的悲痛。
淡柔舒缓的嗓音仿佛可以安抚受伤的心,魏紫怔怔瞧着白术。
心上的疼痛奇迹般一点点消减,轻轻敛下眸子,她倏然展颜。“‘白术’乃牡丹的别名。”
这是白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个女子笑,一抹很浅的笑,清淡微澜,却叫他当下失了神。
魏紫不美,比不上天芮清丽脱俗,但她那双澄澈空灵的瞳眸,因这淡淡一笑,散发出宝石般耀眼的光芒,更加彰显出她清灵出尘的气质。
“姑娘是在调侃在下吗?”
“不,是人如其名。”
清贵俊逸。
魏紫扶着廊栏,瞧见了那紧紧依偎的花王花后。
好美……
除了父亲,她还未曾见过有谁可以栽植出如此繁盛锦簇的姚黄与魏紫。
“在下认为,魏姑娘才称得上是人如其名。”白术含笑道。
魏紫默然。
“世人眼中的美与丑,也不过是一副皮囊,百年之后便化随黄土,反之,肉眼瞧不见的美好,却可以永远存在于天地之间,活在他人记忆之中。”
她仰首凝视天际,白术的话语在耳旁回荡。也许……他只是安慰她罢了,但,除了爹以外,第一次有人可以理解她所坚信着的信念,此刻,她忽然觉得很愉悦,很轻松。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来历?”
白术微微摇首,他宁和的看着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倘若有一天,魏姑娘信任了在下,自然会说的。”
一阵清风拂过,风声、竹声,花香,魏紫的心境从未像此刻般宁静舒然。
指着前方的姚黄魏紫,她道:“你知道吗?它们有一个动人的传说。相传邙山脚下有个叫黄喜的勤劳善良的男子,他每日都要上山打柴养家。山上有个石人,还有一眼清洌甘醇的山泉,清泉旁长着一棵紫花的牡丹。每天,黄喜总捧起几捧泉水浇在牡丹根部才上山砍柴。一日,当他砍完柴下山时,一位叫紫姑的姑娘从山上走了下来,要帮他挑柴。她将柴抢了去,黄喜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紫姑将柴挑到了黄喜家。不久,他们便成了亲。
那紫姑,便是山上的紫牡丹。
后来有日,黄喜上山砍柴,石人竟突然开口,说他的妻子是牡丹精。黄喜半信半疑,回到家中照石人的话吞了紫姑的灵珠破了她的法力。紫姑告诉黄喜,为报答他的浇灌之恩,她化做人形与他结为夫妻,而那石人因为一直得不到她便利用黄喜害了她。
黄喜后悔莫及,提斧上山劈了石人。这时,他因吞了灵珠而浑身如火烧般痛苦,便跳下冰凉的泉水中,再也没有浮上来。紫姑伤心欲绝,不顾一切随他而去。
不久后,山泉旁长出了两株奇异的牡丹,一株黄花,一株紫花,翩然美丽,相互辉映。人们都说那是黄喜与紫姑的化身。”
姚黄魏紫,花王花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术凝着她出神诉说的面容,凝着她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中散发出美丽的光晕,浓密睫毛下的那双眸子,清灵的仿佛可吸走人的灵魂。
忽然,双目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他眼前一片昏花。抚额晃了晃头,眼前魏紫的容颜依旧模糊不清。
脚下趔趄,他忙扶住廊栏,手中的卷轴与书信掉落在地。
“白公子,你怎么了?”
魏紫闻声回首,见到他紧蹙的双眉与冷汗津津的面容。
“公子!”
廉贞穿过长廊,边跑边朝着喊了一声。
“我没事。”白术对她安抚一笑。
看了眼朝着他们过来的廉贞,魏紫嗫嚅着唇瓣,努力将心头升起的不安撇开。“那我先回房了。”
白术点点头,在她转身那一刹那,紧闭上双目。
廉贞噔噔地跑过来,看到他痛苦的神情顿时骇住。
“公子您怎么了?!”
摆摆手,白术示意他小声些。睁开眼,一直等到昏花的视线中那抹纤瘦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他才缓缓开口。
“有事吗?”
廉贞将一张红底烫金请柬递上,“冯老爷派人送来请柬,说是冯府来了贵客,想请您过府一叙。”
然后他担忧地望着白术,轻声问:“公子,您的眼睛……”
白术默然颔首。
捂住差些惊呼出声的嘴,廉贞睁大眼睛,眼眶顿红。“公子……”
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白术柔声说:“不要担心,廉贞,这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不是吗?”
廉贞用力揉着眼眶,哽咽地说不上话来。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明明……公子还如此年轻啊!
神情一片释然宁和,白术蹲下身想捡地上的卷轴与书信。廉贞忙帮他拾起。
“公子,那这冯府……您去吗?送信的人还在门口等着回话。”
白术闭上眸,平静的神情让人看不穿他的心绪。
洛阳首富冯德,奸诈不仁,为百姓痛恨唾弃。而他,是当朝太师——宇文化及的走狗。
自从五年前父亲去世后,白术便不再轻易窥伺天机,不再接受任何达官贵胄的邀求。
然而先知白术,依旧是大隋的神话,被各方势力竞相笼络。
冯德的意图显而易见。
良久,他睁开眼缓缓抬起头。双眼已逐渐恢复清明,碧蓝的天空是如此美丽,不知他还可以瞧多久。
终究不能再逃了,趁还来得及,让他为百姓多做些事吧。
“公子……”廉贞忧忡地看着他眼中的隐忍与决然。
“廉贞,打发他们回去。”
白术看向他,眸子里平静无澜,“让他们回去告诉冯老爷,白术不过一介凡夫,实在不能帮他些什么。”
转过首,他望着姹紫嫣红的花园。今年的牡丹特别怒放,仿佛要把所有的美丽都在这一次尽情倾尽。
浅浅叹息,白术慢慢步出花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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