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芦花瓣瓣集在潭面，鲤鱼吐着泡，翻翻沉沉。
　　画眉在远山空啼，天地，仿佛又逝去了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光阴，在人们转首时，便突然消失了。
　　风习习，掠起我的长发和衣袂，浑浊的潭中，倒影着一袭黑袍的我，忧悒如清影一抹，涟漪四起，倒影模糊成一圈一圈，远去的，去了好远，近处的，只是消逝在脚边。
　　我轻扯嘴角，望着连亘的山与舒卷的云间——那里是昆仑湖的方向，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怜的情景，就好象一切又在我的面前重演——他，是那么美，美得如曼陀罗的毒，让人沉沦。

　　雷霆万钧，绛紫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大雨，倾盆而下。
　　苇丛中，似有什么在窜动，簌簌。
　　轰——
　　汀岸边的苇草瞬间燃起，火光冲天，如龙腾跃。
　　女子打了个寒颤，身体痛苦地扭曲——想要挣开束缚，可手腕、脚腕上的铁链却越箍越紧，鲜血漫了开，一片刺目的红。
　　雨火交汇，她眼中的一切都疯狂地变幻，天旋地转中，意识渐渐淡去，只是依稀记得，有一阵幽香袭来，让她突然，安了心。
　　要死了吗？这就是死的感觉吗？祀神呵——你自诩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祭品，却不知，你也无意地为她做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她怎会安于此命？她，不甘啊！虽然她明明知道，这样是会万劫不复的！
　　喉咙一热，药的苦涩让她慢慢清醒。
　　挑起眼，初晨的光芒下，尘埃漂浮在一只身影周围，如谜，如幻。
　　好美的人啊！甚至，比祀神还要美！
　　“醒了？”三分雍懒七分邪魅的声音拨开了阳光，透了她整颗心。
　　挣扎着起身，她闻到了失去意识时萦绕左右的幽香，那香味，越发浓郁，似有千万朵曼陀罗在肆意绽放。
　　尘埃中，看不清男子的模样，只能隐约见他一身松垮的冷白色宽袍，衣裾上绣着紫色的曼陀罗，花瓣重叠，妖艳、纵恣，他的长发黑如乌木，散如长瀑，无风，却也微扬——他是——那么美，如曼陀罗的毒，让人沉沦。
　　“持月，你来看看。”男子转身远去，独剩那邪魅的声音回荡在房内。
　　阴影里，一素衣女子缓缓走来，手中，端着白瓷碗，面容清冷。
　　“把它喝了……”素衣女子递去白瓷碗。
　　“我的手！”她突然惊呼，这才发现手腕、脚腕上的铁链已经不在，白皙的肌肤上，几条宽而红的伤口触目惊心。
　　这是不是代表自由了？她就这样逃出来了吗？祭品的身份也——不复了吗？
　　默默地看她把药喝下，素衣女子清冷的眼底蒙了一层幽幽的浅雾，似是叹了一口气，很轻，很轻。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仿佛，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之上，那温暖，只给过一个人，一个他深爱的女子。
　　我腾身于空，衣袂拂过芦花和苇草，沙——沙——
　　漫天都是淡粉色的花瓣，朵朵相触、旋转，干净而淡世地飘摇在苍穹色的天空，覆了我的眼、我的眉，之后，尽数落在了有些浑浊的潭面上。
　　脚尖轻点，我飘然而落，肩头，是层层芦花。
　　我抬手一扬，扬起一阵轻风，苇草摇摆不定，芦花也瑟瑟飘零，刹那——大片的曼陀罗在汀岸边铺陈而开，浓烈的香味逼得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艳红如血、妖媚惊世的花，开得——不可一世，开得——让我心痛。
　　曼陀罗，太美，太毒，只会让人沉沦。
　　踏在曼陀罗花毯上，似千年前的尾声——我抱着怜，绝望、痛心地走着，可是，却永远走不到尽头，等来的，是荒唐的命格。
　　猛地拂袖，我决绝地转头离去，身后，花海凋零，焦黑如炭，可依旧能够看出它原有的风华，即便命运如何鞭挞也，依旧风华不改，即使最后灰飞湮灭也，依旧不改风华。

　　心，剧烈地疼痛，如千万条毒蛇在啃咬，它们兴奋地张着血盆大口，钻着我那颗早就千创百孔的心。
　　叮——
　　我恍然抬眼，知道，他醒了。
　　“他醒了。”法杖一横，白衣男子缓缓盘坐，寡淡的目光落在我的眼底，似乎，看穿了我的一切。
　　我点点头，笑得，绝美，毫无掩饰。
　　怜，我感受到你的气息了——浓郁而邪佞的气息，我，就来找你了。
　　“我会将你的灵体封印在此，等他回来，便尽数归还。”他长袖一拂，周遭，色散出淡淡的白光，“会很危险——你的灵力只够应付一些力量弱的夜鬼和噬灵。”
　　“我知道。”我垂下眼，嘴角，依旧带笑，“开始吧。”
　　无风，却隐然察觉一丝寒冷直捣背脊，也许，我会因此耗光千年的修行，可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叮——
　　“祀——昼祈——印成——合——！”他的声音划破长空，带起一阵猛烈的大风，像要混淆天地万物。
　　类似于液体的暖流从我的体内一点一点地被抽离，烈风中，我徒然一阵晕眩，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当我再次睁眼，天已蒙蒙亮起，眼前，白衣男子面庞有些苍白，想是方才耗了许多的气力，只是，他依旧垂目闲适，寡淡，而出尘。
　　我摇晃地起了身，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不管他是否有看到，总之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微风拂过，掠起我的三千长发和一袭黑袍，簌——簌——
　　极目远眺昆仑湖的方向，似看到千万朵曼陀罗盛开在那片滋润的土地上，是那么美，美得让人沉沦。
　　我的心，填满了半分欣喜和半分忧愁，喜于就要与怜相见，愁于他记不得我——他会记得很多人，独把我，忘了，那——该有多痛？我不懂，也许，会痛得要死吧！可是，宁愿是死也不要绝望，绝望只会让我生不如死。
　　所以，怜，不要让我绝望，一点点伤就好了，这一千年，我的心早已痛得麻木，你，可以伤我，但请你，无论如何都要记起我，让我知道，这千年，不过一场梦魇，当我醒来，昆仑湖依旧繁盛，你依旧笑得风华，而我，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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