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那些年那些事

　　车子驶出了租界，轩墨看到车窗外的霓虹一直闪烁个不停，开始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新奇了起来。
　　一路在车上，话题都异常沉闷。后来陆义昆开了个话头，说起了他回国的经历。轩墨一听他讲到滇缅国际运输路线，就被这话题吸引了过去，但是欧阳从始至终都没有搭腔，陆芯茹也一副兴趣奇缺的样子，只有轩墨认真地听着。原来陆义昆回国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接受美方施赠的上海“国际收容所”委托他运输一批接济难民的物品回大陆。可是就在到达云南境内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批日军，幸而当时进出境的关卡还没有完全被日方控制，再加上与日方对峙的英国军队周全保护，才得以安全地入境。陆义昆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从来没有尝过什么苦头，但是为了自保，他也不得不端起枪杆子来杀鬼子。一听到他居然有这么一段经历，言轩墨好似遇到知己一般，激动地问他杀了几个鬼子。陆义昆哭笑不得，他当然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含糊地说反正杀了好几个。为了护他和物品的周全，牺牲了很多战士。甚至他还记得刚刚还谈笑风声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时候的无助和内疚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仔细。说到这里，两人皆是沉默。陆芯茹没好气地道：“说这个干嘛？都回家了，只要人是好的就是天大的好事。你们别在今晚谈什么死呀杀呀的，该死的鬼子总有一天是会被赶走的。”
　　接下来大家都没有说话，车子到了一处格外豪华的地方停下。门口停靠着好几排黄包车和轿车，好不壮观。各色各样的人从里面进进出出，看得轩墨眼花缭乱。门口立着一个穿着白色小袄的小生模样的清秀男子，一见到他们一行人，他立即走了过来。陆芯茹乖巧地挽住她二哥的手臂，不再跟轩墨乱开玩笑了。欧阳和轩墨走在后头。
　　那白衣小生恭敬地对陆义昆鞠了一躬：“二少爷，位子给您留着呢，只是……”他伏在陆义昆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陆义昆听得渐渐皱起了眉头。
　　“你们先随二白进去。我临时有点事情要去处理。”陆义昆沉声道。
　　“哥，是不是绿因姐找你，她在你回来之前的几天几乎都要来陆园，她现在跟了个有钱的老板，还来找你做甚？”陆芯茹小心翼翼地说着，可是陆义昆压根没有搭理她的话，径直从旁边走了。陆芯茹瞪眼看着他的背影，委屈地撅着嘴巴。奇怪的是那丫头也没有立即去缠着轩墨，只是跟着那白衣小生，一起进了灯红酒绿的“夜上海”。
　　少了陆义昆的参与，话头就没有人来打开，氛围有些尴尬了。轩墨不像陆义昆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也暂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而期待已久的“夜上海”也就是一群花花公子和纨绔子弟在纵情声色。轩墨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他的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去摆。这里的老板把他们照顾得很周到，招待都是很有礼貌的人。轩墨想到在北平的时候唯一去过的热闹场所就是戏园子了，那戏台子上的花旦就像刻下站在舞台上面唱歌的歌女一样。但是那歌女穿的衣衫却让轩墨觉得一阵子冷。虽然她脖子周围围了一圈羽毛样的东西，可是膀子光溜溜地露在外面，这寒冬腊月的，那又是个看起来还不到十八岁的丫头。这样的节目虽然是很精彩，但是轩墨更愿意听花旦唱几句戏词。“商女不只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脑子里蹦出这样的一句诗来。轻轻把目光收回来，他才看到芯茹安静地看着一处发呆，她的面容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柔和静谧。平常他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霎有东北女子的狂放。他想起家中的言若玲来，他的小妹妹不知道过的好不好，没有他在旁边“教坏她”，四姨太应该不会体罚她的了吧。过完年回家的时候，那小丫头肯定又是要他赔罪请客去吃酱肉大包的。想到这里，他不禁莞尔。
　　舞台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从里面徐徐走出一个穿着隆重的女子，浓妆艳抹倒说不上，相反她天生骨子里一种高贵的品质深深让人着迷，姣好的面容不失一点娇羞。往台子上一站，居然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意味。台下的喧哗声明显小了，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音乐声中，看着那女子慢慢启唇，声音深沉而有磁性，这不仅有别于刚才的风格，更迥异于京剧，但是轩墨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进去，缓缓跌入了记忆的深渊。
　　突然一声惊雷乍响，歌声戛然而止。轩墨心头一震，甫一从深思中醒来，他惊愕地转身看去。只见一群身穿军服的人一涌而入。为首的是一个蓄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官。轩墨惊呆了，他完全忘记了他并不是在租界的范围内，日本军到处在横行。那日本军官手一挥，所有的士兵都站直了身体，冲向乱成一团的众人。他们把人的面孔看得很仔细，像是在找什么人。多半是某抗日分子混进了“夜上海”，这群鬼子看到了就进来搜人来了。轩墨默默在心里企盼着那个人能安全躲过搜查。轩墨目光如炬，狠瞪着那群可恨的日本人，如果他的目光可以化做刀子，他们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别这样，会惹来麻烦的。”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轩墨诧异地望向正微笑着的欧阳远。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错，这样不仅救不了别人，自己都会招来杀生之祸。他总是空有一腔救国热情而做了许多糊涂事情。当初学生游行若不是他父亲，他也和许多同学一样被乱棍打死。教训就是他被父亲关在门外跪着一整晚吹冷风。感激地对欧阳远点头，他却被迎面而来的鬼子抓住。那个士兵打量他半天，才放开他。可是那凶神恶煞的士兵一看到陆芯茹，表情变了变，立即把魔爪伸向了她。芯茹尖叫一声，扑到言轩墨怀中。轩墨把芯茹护在身后，凛然地盯着那鬼子。谁知那鬼子说了声：“八嘎！”就要动枪，轩墨也握住了拳头。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用陌生的语言说了一句话，轩墨只觉得自己脑子一嗡，条件反射地看向说话人。欧阳面不改色，又对那日本兵说起了话。那士兵诧异了半晌，才收起武器。轩墨傻眼了，没想到欧阳的一句话这么管用，那士兵居然笑着跟他攀谈起来。
　　舞台乱成一团，方才的一声枪响把台子上的灯打爆了，歌女们尖叫着退到后台。突然那边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声，把人们的注意力又引向了那边。一团鲜红的颜色刺激到轩墨的眼睛，他的眸子又掩饰不住怒火的燃烧了。他指节泛白，牙关紧咬着，陆芯茹拉住他道：“轩墨，别去。”低头看到丫头眼里的泪花，他刀子似的眼神才冷静下来。不经意间，他瞥到骚乱的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是离开了的陆义昆，他身旁站着刚才在舞台上唱歌的那个女子。
　　“天呐，是哥和绿茵姐，他们在和日本人对峙。”陆芯茹带着哭腔，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欧阳远。而欧阳远却开口道：“他自己会有方法解决的，我帮不上忙。”乍一听，轩墨就要以为他是一个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了，可是刚才在危机关头他的帮助又是真实的。他肯帮助交情尚浅的自己，没有理由不帮助作为知己的陆义昆。轩墨笃定他不是那样的人。但见欧阳沉稳着脸色，波澜不惊的眸子精光一闪。
　　不知陆义昆说了什么，那日本军官竟然用枪抵住了他的头。轩墨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若不是刚才看到有人葬身与日本军刀下，他此刻也不会如此紧张。汗水顺着他的下颚滴到手背上，他帮不上忙。虽然还认识不到一天，他却已经把陆义昆和欧阳远当成好朋友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好朋友在他面前倒下。
　　“你现在过去只会给他添乱，相信他，他是个冷静的人，不会有事的。”欧阳握住了他汗湿的手。
　　果不其然，那军官大笑一声，把刀收起来，嘴巴里竟吐出赞赏的话：“唷西唷西。”那军官鹰隼般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向一帮笑作一团的士兵，他大喝一声，全部都领命地停止了笑。那些日本兵分成两支，朝后台跑去。
　　“欧阳！”陆义昆大声喊道，欧阳立即会意地走过去，他又用日语跟那个军官攀谈，可能是陆义昆让他说明他们的身份吧。那军官听得频频点头，终于同意放行了。轩墨像是经历了一场搏击一样，汗水业已干透了，但是他的紧张情绪还未消失，一见到那些日本军，他就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要捏起拳头的冲动。看到陆义昆和欧阳远和日本军官的斡旋，他才知道什么样的战斗才是有意义的。
　　回到陆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途中欧阳远下了车，回自己家去了。轩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欧阳只淡淡地笑了笑。轩墨很好奇他会住在什么地方。于是等他走了以后，才跟陆义昆说起。陆义昆道：“他就住在虹口那边，那边乱得很，我几次三番让他搬到我家来住，他都不肯。”轩墨了然。那片是日本鬼子的封锁点，经常有日本兵巡逻。陆义昆看出了言轩墨的担忧，笑着说：“放心吧，那家伙是个练家子，一般人放不倒他。而且，他可是个极不爱惹麻烦的人，什么事情都是挨得过就挨，脸皮极厚。你对他不用这么拘谨，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陆义昆开着车，轩墨从反光镜中看到他沉重起来的脸色，本来想问什么的，忽的又被陆芯茹拉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会意地坐好，定格了的视线看着车窗外的景物。
　　夜色深沉，这样的夜晚是不会有月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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