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风吹霜

　　夏夜炎炎，未央宫内，清凉殿上，赵庭燎又一次走神了。
　　皇帝敲敲案几，“今天训练不顺利？”
　　“不，很顺利。”
　　刘勋也不在意。赵庭燎目空一切的性子是他中意的，也是他纵容的。

　　“陛下。”郭吉在旁说，“赵侍中训练那会儿是一天最酷热的时辰，也许是有点儿中暑的症状。”
　　刘勋放下奏折。
　　要说赵庭燎的身体受不得夏天的阳光曝晒，他一点儿也不信。况且赵庭燎在军营外一向心不在焉，他也见怪不怪。
　　但他也没阻止郭吉，后者继续啰嗦：“厨房准备了莲子羹，清热去火，养气安神。”

　　下首赵庭燎的眼神“唰”地扫了过来，“莲子？”
　　“是，赵侍中喜欢吗？”
　　郭吉见终于有个捧场的了，更是卖力：“大暑的伏莲最香甜了。”
　　赵庭燎心念一闪，想到傍晚在沧池遇到的场景，“是今天采的吗？”
　　“这……”
　　未央宫中的莲子供应除了厨房偶尔自己采摘的以外，大多是湘、浙等地的贡莲。宫内的莲子一般即采即用，比较新鲜；贡莲从外地送来，为了运输、保存，都是烘晒过的，口感稍逊。而厨房准备给皇帝的莲子是哪一种，郭吉并不清楚。
　　赵庭燎见他答不上，说：“我就问问。给我一份。”
　　刘勋狐疑地看了一眼赵庭燎，朝郭吉使了个眼色。

　　用完莲子羹，赵庭燎就要告退。
　　皇帝今天把他召过来，又晾着他专心地审阅奏折。他嫌无趣，又想着练了一个下午满身臭汗，就有点儿坐立不安。
　　“天这么热，你在这里歇吧。”
　　赵庭燎住在舅舅的府里。屋子不算简陋，避暑品之类的赏赐也可谓精细，但和清凉殿一比，那房子和避暑品就成了草屋加蒲扇了。
　　但赵庭燎不太愿意留在宫里。

　　“舅舅还在家受热呢，我怎么能贪图享乐。”
　　“他是将军，身份不一样。”
　　赵庭燎留宿宫里，那是侍中宿卫；他的舅舅是一位将军，留宿宫里多有不便。
　　“秋天陛下就要出兵了吧，我还是回去陪舅舅看地图吧。”赵庭燎想要的不是舅舅进宫，而是自己出宫。

　　刘勋在厚厚的书简后面抬起头：“那就把将军叫过来一起看地图吧。”
　　赵庭燎不禁哀叹，“那可不行，明天一早舅舅还要去营里呢，不能睡太晚。”
　　刘勋的视线复又回到竹简上，过了好久才“哦”了一声。

　　赵庭燎坐不住，没一会儿脑子里就开始跑马。
　　“陛下，我出去走走。”他跟皇帝提出来，对方也首肯了。
　　不知不觉，他就又到了沧池边上。
　　月色撒了一池。

　　莲叶层层叠叠，在水面上落下对镜自照的婀娜倩影。
　　莲花盛放，或红或白，就像白日里见过的女孩们的白净透红的脸蛋。清风徐来，池面荡起涟漪。花朵儿的芳香和荷叶的清香一起漫过来，仿佛是精灵般的宫女们唱出的甜美素净的歌声。
　　月光透过缝隙落在池面上，留下一个个光斑，随着水流起伏。
　　赵庭燎受了蛊惑，出神地凝视着光斑。

　　附近的禁卫军见有人，便过来巡视。
　　“赵侍中？”
　　赵庭燎道：“我想游船。”
　　来人的红翎在眼前晃，问道：“赵侍中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可以，不要打扰。”

　　他到停船的地方，自己解了绳，推船入水。怡然自得地划到密密的莲叶中心去，让一团青翠碧绿将他围住。
　　他的来路上，莲叶像重重宫门一般闭合。
　　他只要稍移棹楫，前方的荷叶就会像迎接他的宫人一样，微微躬身让开一条出路。
　　周围池水都被繁茂的叶子笼着，只有他一处，沐浴在月光之下。

　　他躺在船上对着明月。
　　荷塘之中夏意浓浓。
　　大暑节气一过，便告立秋。
　　秋天，皇帝要对边关北狄用兵。

　　北狄的记载自《春秋》开始，他们是游牧民族，善骑马，孔武彪悍。
　　到汉朝初，国力疲弱，高祖被迫与对方谋和、签订盟约，年年向对方进贡粮食、布匹、黄金、女人，年年增长。但狄人有掠夺天性，稍有不满就袭边，边关百姓疾苦不堪。
　　当今皇帝刘勋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五年前皇帝第一次对狄用兵，由于敌情难查，无法伏兵、无法追击，大军主帅只好班师回城。
　　去年，皇帝再次派出军队，分两路出击。
　　当时北狄气焰极盛，加上之前大举用兵而毫无成效，朝中反对之声如浪。即便是军中，也有人不赞成毫无胜算的战斗。主司京城防备的卫将军即是其中一员。
　　刘勋一怒之下，让人暂代卫将军一职。

　　只有两人是非常坚定主战派。他们分别被作为两路军队的主帅。一位是将门之后李萧，一位是赵庭燎的舅舅、初出茅庐的“代”卫将军。
　　骁骑将军李萧被北狄围击，兵败雁门。
　　而赵庭燎的舅舅一战成名，封关内侯、车骑将军。
　　将军之职，以“大将军”最高，“车骑将军”次之。自高祖以后，大将军一职时常虚席，故车骑将军是目前军队中位最高者，主司征伐。

　　秋季用兵，虽然旨意未下，但所有人心中都有默契，车骑将军必然是要作为主帅上战场的。史上多少披荆斩棘的将领，一着不慎殒命关外。
　　风无常顺，兵无常胜。
　　随着战事临近，赵庭燎每日在军营中见到舅舅，都见他在研究地图。
　　今天在清凉殿见到皇帝，赵庭燎有一种感觉。皇帝在急躁，他想见见他的主帅，问问胜算；又不想动摇军心，每每作罢。

　　赵庭燎是不一样的。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对舅舅和战事有坚定的信念。
　　他的坚定对皇帝是一剂强心宁神的好药，于是皇帝有事没事就让他在身边陪着。
　　真是斗不过陛下。
　　他无奈地撇撇嘴。

　　起身划桨时，想起刚刚在岸上看到的光斑，似乎有一处不太和谐。
　　明明在叶片之上，却泛着青色的光。
　　莲叶表面不易凝水，那片青色是什么？
　　他凭着记忆向那处划去，在某片鲜嫩的叶片上捡到了一支竹签，上书：

　　“生也柔弱，死也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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