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花开

　　“立夏之日人家各烹新茶，配以诸色细果，馈赠亲戚比邻，谓之七家茶。富家以侈丽相竞，果皆雕刻，饰以金箔，若茉莉、林檎、蔷薇、桂蕊、丁檀、苏杏，盛以哥汝瓷瓯，鲜艳夺目。”
　　今日的徐府门簪上高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阖府内外张灯结彩。吉时一到，鞭炮齐鸣，二爷徐承宗胸前系着大红绣球，满脸喜气地将新娘子引进大堂。
　　子彦没有和弟妹们一起围在二叔身边，而是按父亲的意思陪着祖父身后。虽说二叔今年及冠，是该成婚了，但这个决定也有为重病的祖父冲喜之意。行礼时，子彦细细打量眼前那未来的婶娘，头脸遮在鸳鸯戏水的红绢方巾下，并不能见眉目，而上身外套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胸挂照妖镜，肩披霞帔并挎个子孙袋，手缠定手银，下身则着红裙、红裤及红缎绣花鞋，满溢的祥瑞喜庆！
　　转开视线，子彦发现嬉闹的人群中挤在最前面的竟是樨香院的两个小丫鬟。也是，别的下人都要兼顾主子，哪敢一味玩闹，也就樨香院的人没有顾虑，因为云初根本不会来观礼。
　　一直以来，云初因重孝在身，从没踏出徐府一步。虽名义上已是徐府的二少爷，却因祖父重病不便探访，父母亲又念他身子弱免去他的晨昏请安，于是云初甚少到东府来，而是如隐士一般蜗居于栖云轩，自然与府里其他人都很疏远。而派给他的下人也大都让他以各种缘由退回了，只留下巧月、葭月两个小丫鬟给衡姨打下手。偏子彦秋后要参加乡试，多数时间都被圈在府学和书房，不得已从园子搬回东府里，平时也只是隔上三五日才能去栖云轩陪云初坐会儿。相识快两年了，子彦自信两人间的默契，却又总觉得云初将自己隐在一层薄雾之后，让子彦有种无法追寻的若即若离的感觉。他极少谈及自己，但在相交的日子里却又能让人发现他可贵的点点滴滴，惊讶又欣喜！

　　这厢，一个盛装的大丫头面带恼意地一步踏进寂寂的止鉴堂，回头冲身后的同伴抱怨道：“你说那浪蹄子，算个什么主子，偏这时候来指手画脚，我还想看新娘子呢，这儿的晚宴自有下面人来收拾！哼，现在新奶奶进门了，看她以后还怎么在二爷面前……”秋霜还要继续说，却被同伴一个警告的眼神止住了话头。回过身，却见一个素白身影自屏风后的女厅里转出，不禁一怔，心里唬道这时候这儿怎么会有人？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身边的冬雪已福下身去：“二少爷！”
　　云初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镇定坦然，一个却明显被他吓到了，不禁有了歉意：“吓着两位姐姐了吧？”
　　“二少爷多虑了，冬雪怎敢对您论长。”一个规矩的回话。
　　云初笑笑说：“那你们忙吧，我也不妨碍了。”
　　秋霜目送二少爷的背影渐渐远去，眨眼道：“这二少爷好生奇怪呀！哎，你怎么知道是他？”
　　“还说，就你会咋呼！”冬雪又瞪她一眼，“也只能是他了……这时候，正是新奶奶进门的吉时，偏二少爷身上有热孝，怎么可能去观礼！而且，已经入夏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热，这府里也只有二少爷才会穿着立领吧，听说是他先天不足、身子弱的缘故，刚刚你没觉得他身上有药香么？”说着，她转头看到一旁的秋霜面带揶揄地盯着她，突地就觉得脸上一烧，伸手便向秋霜胁下挠去：“想什么呢……你才是个真真正正的浪蹄子！”
　　秋霜见她已脸红，边躲闪边调笑道：“我可没想什么……也不知是谁在想什么，第一次见便想男人身上什么药香……”
　　这会子冬雪哪还有刚刚那种镇定，只满屋追着秋霜讨打。

　　待云初回到栖云轩，又不免被衡姨一番埋怨，云初也只得苦笑着领受了。可衡姨也不想，这种大喜日子，谁不爱去凑热闹，估计园子里也没剩下几人，让他去哪找人回来通知她去接他呀？
　　玉衡见云初半天不理她，也无奈了。她走到书案旁，取砚滴注了水，边研墨边对云初说：“还没写完么？这天也渐渐热了，你身子刚好一些，又要费心默这个，真叫人拿你没法子！” 云初停下笔，凝思默想。
　　半晌，他润着笔，笑道：“子彦用得着的！这书常见的版本都是残本，偏我之前那版抄本被落在苏州了。反正，我也不用去考功名，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一来帮了子彦，二来也给自己找件事儿做嘛，对吧？……”
　　“你呀，我是说不过你！”玉衡也知道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去了。
　　“其实，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云初只是低头继续写着。
　　即使看不到煜儿的眼睛，玉衡也明了他在想什么。一直以来，徐夫人对煜儿是关怀备至的，一应用度都是最好的，下面人也从未有过别的表示，连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可是，即使算不上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但这儿终究不是他的家，加上煜儿自个儿的缘故，她知道煜儿在徐府并不自在。可这是他的决定，他也只能陪伴而已。也许……事实上，和大少爷相处时，煜儿总能显露他少年心性，她是真的期盼煜儿开心，这孩子自小便担负了不该他承受的压力。可每每看着俩孩子谈笑风生，她心底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刚掌灯时分，园子的西北面便传来阵阵人声，看来止鉴堂的晚宴开始了。云初倚在窗前，静静听了一会儿那边的戏曲鼓乐，便早早让衡姨安置睡下了。躺在床上，迷蒙间他想起之间堂前的楹柱上那队气势恢弘的长联——长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不知，武宁公吟出上联时心中是何等沟壑？那爹爹，您对出下联时想的又是什么呢……

　　子彦好容易从席间觑机溜出来，本打算去云初那儿做会，没想栖云轩早已灯火杳暗，显是都已睡下了。他无意再与那些士族周旋，便独自去了书房。书房里倒是灯火通明，却也是一片寂寂，那些小厮都是小孩心性，早就溜得一个不剩了。子彦也料到会是这种情形，心里不禁好笑。踱至案前，他注意到案边有一册《文选补缀》，封面看着很是眼生。他随手取过翻开，蓦地怔住了。这明显是自制的书册，一色的澄心堂纸裁剪齐整，再用棉麻绳细细订好；纸页上一篇篇文章细致详明，工整的金错刀、撮襟书，其用心可想而知。手指不觉随着书页上的文句细细描摹，泛起淡淡的松墨香：“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
　　好久好久，小僮尽兴地溜回书房时，发现大少爷正站在窗前，遥遥望着西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