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树

　　他明白，他和他的故乡一样，被剥夺了过去。可是，又是什么剥夺了他们的过去呢？到底是什么？暴力？

　　是，但又不全是。

　　他和他的故乡那被剥夺了的过去现在又悄悄地躲在哪里呢？

　　他没法想明白。

　　只是，现在的他清楚地看着时间的流淌，蜿蜒地，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他清楚地看着它依然荡起一个又一个绚丽动人的波浪，迷惑着谁和谁。他看着，和它同样的不置一词，同样的沉默。

　　不同的是，它是天生无言，而他，则是被迫不语。

　　丢失了过去的他和丢失了过去的他的故乡都不得不再次为那一个又一个绚丽，但终究归于海市蜃楼的波浪疲于奔命，了了无事地耗尽终生。

　　现在，回到他和笑声的故事吧。

　　我们看到了一个事实，无论他或者是他的故乡怎样反对，或是怎样反抗，过去仍然无可辩驳地丢失掉了。丢失在一片浩如烟海的沼泽地里去了。

　　可是，他为何要狼狈地逃离那间充满笑声的大厅呢？为什么他想远远地离开它们呢？如果说，他或者他的故乡仅仅需要面对的是以后漫漫的生命，那么过去，对于他或者是他的故乡意味着这么呢？失去，为何令他如此之恐惧呢？

　　他真的很狼狈吗？

　　是的，

　　他很狼狈。

　　狼狈的意识首先是来自于那个充满笑声的电话，那个尖锐的女声，而后是来自于小绿豆。
　　其实，他很明白这是一场审判，一场他们对他的审判，或者说是一场过去对现在的审判，于是他敏感地觉察出了小绿豆的脸上显现着刽子手的特征。就在他决定要来参加同学会的那一刻，他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是一场他必须要面对的审判，只不过，他以为在短暂的交锋以后，他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审判别人的人。只是，让他意想不到的却是，在他自信地回过头去的那一刻，身后竟然成了一大片沼泽！

　　他，她，他们还有她们，所有人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什么？看到的，都不过是沼泽一片！可是沼泽覆盖大地以前，他，她，他们和她们曾经历了些什么呢？曾共同经历了些什么呢？
　　面对着暗灰色的粘稠的沼泽地，人们不由自主的挤在一起，脸色发青，这时有一个人登高振臂高呼，你们记得那棵树吗？那棵沼泽深处的树？

　　是的，有那么一棵树，一棵他们曾手拉手经过的树！

　　今天，参加聚会的所有人都是循着这树的痕迹来的。

　　树下的嬉戏、树下的时光、树下的回忆。树下年轻的他，树下年轻的她，树下年轻的他们和她们。

　　他和她，和他们，还有她们手拉手经过了不同的树，或许，当年的树仅仅可以被称为机遇，可是而今，它却是一棵圣树，一杆标志和一座灯塔，是他们望向沼泽的目光的唯一指引，是他们现在手拉手的唯一的缘由。

　　于是，多年后他们相遇了，他们面对着如此庞大可怕的沼泽，相互鼓励着，互相询问着彼此：

　　“你看到了那棵树了吗？”

　　“我看到了。它永远都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如是回答。

　　或者谎言，或者幻觉，或者安慰，或者就是人生。

　　人生，需要谎言，需要幻觉，需要安慰，需要它们给予一点温情和企盼，哪怕那点温情和企盼是如此脆弱，如此让人难以信以为真。

　　人们彼此给予着这种安慰，相信着那棵树一直并且会永远地屹立在它的位置上，成为一个团体的圣物，成为一群人生命里的一个神秘而永恒的图腾。

　　尖锐的女声邀请他：“来吧，来和我们一起看看那棵树吧！”

　　笑声暗示着他：“看哪，我们都看到了那棵树！”

　　这是他心动的真正原因。对于树，他同样怀念着，还带着那么一点感伤。他想看看它，那棵他和他们共有的树。

　　于是，他去了。

　　于是，就有了小绿豆友善地看着他，和他问好，干杯，同时也充满希望地问道：“你看到了那棵树了吗？”

　　“我……看到那棵树没有？”他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事实的真相：根本就没有什么树！
　　他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有点狼狈地再四下里找寻：还是没有树！

　　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那是他的玩笑，他们和他的潜意识都坚信他可以找对那棵树，这一点，他和他们同样不加怀疑。但是，并没有什么树，更没有什么旗帜或者循回过去的引路标！看到他狼狈的目光，他们认真起来，忠诚的小绿豆坚持追问道：“到底你有没有看到那棵树？”

　　他愈加狼狈，狼狈来自于他无法面对，面对那没有树的真相！

　　他们更加怀疑地看着他，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没有看到那棵树，他

　　迷惑不解的眼神暗示了他并不承认有那么一棵神圣的树的存在！他丢失了他们默认的通行证，丢失了他们相互之间的识别码，他是一个异类，一个真真正正的异类和叛徒！

　　于是：他们毫不犹豫的驱逐了他。

　　而，他逃离了，狼狈而伤感地逃离了那些为树歌唱的同类。

　　胜利了的他们更加坚定地保卫着他们的圣树，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牢不可摧的。

　　这是他逃离他们或者说是他们驱逐他的真相。

　　全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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