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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晚,一盏残灯半明半灭,映出苍白如纸的一张脸来,这张脸很年轻,五官清秀,面色微黄,微凹的双颊,虽显出几分薄情短命相,但略厚的上唇,又给这张脸凭添了几分福气与厚道。
三天前从罪仙台领了三记赶仙棍后,箫竹笙身受重伤,三记赶仙棍虽然不算多,但那棍不是普通木料制成,而是由峒霞山三大炼境之一的冰火潭中生长的奇树“龙骨树”的树根炼制,韧劲十足不说,更因扎根于冰火潭中,长年吸收潭中冰火之力,而有了寒如冰、炼如火的力量,大凡受棍之人,除了受那撕筋断骨的伤痛外,还要遭受冰火之创。
这赶仙棍是由两千年前飞升成仙的跃天门创立者峒霞真君所留,所遗门训即是要以此棍警罚门中心术不正者,以立门正规、敬天畏地。这样的三棍,不要说是箫竹笙那样连筑基都没有过的普通弟子,即使是仙门中法力仙术已达上乘的第子也会巨痛难当。虽然在行刑时受刑者都会被封住仙元真力,但元力充沛者的身体自然要比普通人强劲百倍。因此三棍下来,虽皮肉受创,但还不至于造成严重的内伤。
早些年,常夜盏在山上目中无人、与仙门中弟子冲突无数,即使门主道弈真君偏袒护短,坚持将他留在仙门中,而没有彻底赶下山去,可那赶仙棍总是免不了的,前前后后也不知挨了多少记。后来,人人都知道这是个不要命的拼命三郎,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不含糊,哪个还会活腻歪了去招惹他?他本就常年呆在听鹤轩中,只要他耳根清净,没人惹他,他也不屑于搭理别人。渐渐地,他倒也能与仙门中的众弟子们相安无事了。
箫竹笙咬着牙挨了三记赶仙棍,身上忽而冰寒透骨,忽而烈焰灼身,背上着棍之处的皮都差不多脱去了一层。皮下筋络都受了重创。幸好大师兄连千帆虽然昧着良心偏私,但还不至于阴毒到骨子里,他也知箫竹笙这三棍本来该是佟潜挨的,心中也觉愧疚,所以虽然没能力让罪仙堂中的执刑者手下留情,却在他受刑后将其重新安排了住处。
原来箫竹笙常年与门中底层弟子居住在一间睡了十八个人的大通铺上,由于他生性老实,没少受人欺侮。现在给他换了单独的居所,至少以后日子可以过得舒心些,不用随时随地被人排挤欺凌了。
连千帆还派人暗中送来了上好的伤药和一些银钱,叮嘱他好好将养,待伤好了会再想办法给他另找些活计,多赚些月银,让他好歹在月银被克扣后还有点银子来解决温饱。这对于箫竹笙来说,也算作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他俯卧在床上,虽然寒室简陋,壁上泛潮长了斑驳的青苔,桌子腿三长一短地斜歪在墙边,窗户纸破漏见天、透着乌乌风响,但他已经感到格外开心和满足了,没想到这三记赶仙棍竟会换来独享一室的待遇,以后再不用天没亮就被人踢起来去给众人打水洁面,夜里也不用被人迷迷糊糊地吆喝起来去给人倒茶递夜壶了。
这三记赶仙棍也算挨得值了,箫竹笙苦笑着安慰自己。虽然大师兄安排照顾他的人晚上给他送来了简单的吃食,但那食物实在是太少了,他勉强垫了个底,如今月亮刚升上来,他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幸好朱老三今天又偷空跑来看他,还给他带了几个豆沙馅的酥饼。
箫竹笙小心冀冀地打开包着点心的油纸,几枚摆得整齐的小巧点心出现在眼前,薄薄的白色酥皮上面还点了红色的圆点,看起来可爱诱人。箫竹笙对着这几枚点心重重地咽了口口水,伸手拈起一块,用手接着,轻轻咬了一小口,真真是甜酥可口,美味无比。他吃了这口,嘴馋却又轻易舍不得咬下一口,看到手心里掉了一点点心渣子,急忙用舌头舔了。
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只小老鼠贪婪地吃着枣子糕时的情景,粉粉的小舌头若隐若现,为了不放过一点点心残渣,她还在自己的手心里舔来舔去,弄得自己又热又痒。一想起小老鼠为了给自己打气抻着脖子、努力地向他竖起爪子时的可爱模样,他的唇角就漾起了暖暖的笑意,忍不住低声自语道:“我箫竹笙长这么大,竟然没有一人象它那样对我好。为了给我出头它竟然能不顾死活地去攻击常二师兄,想二师兄那受不得人半点闲气的人,竟被只小妖鼠给咬出两排牙印来,心里一定郁闷死了。他会不会发狂暴走啊!”一想到二师兄那张死人脸生出扭曲愤怒的表情,箫竹笙便觉得有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小家伙名字都是我取的,叫什么来着······”箫竹笙皱着眉努力回忆着,许久才想起来:“对了,是叫青薰。这小家伙最喜欢吃了,要是看到这么好吃的点心,只怕口水都得流到桌子上了。”他这样想着,就更不舍得吃手里的点心了。望着床前闪烁不定的烛火,他格外怀念那天一人一鼠共食半块枣子糕时的情形。
这凡世中的人都欺负鄙视自己,只有那只小老鼠鼓励他,不嫌他笨,不嫌他懦弱无用,和他一起玩乐,一起面对欺凌。想不到他箫竹笙活了十九年,如今终于有了朋友。虽然它只是一只略通人语的小老鼠,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此生再重要不过的朋友。
箫竹笙心里想念小老鼠,想把自己手里的点心和它一起分享。他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将所有点心都用油纸包了起来,低声念叨着:“青薰,不知道你在哪里呢,是不是还记得我这个总是倒霉的朋友?”
耳边突然传来“吱吱”两声鼠叫,箫竹笙一惊,继而欢喜叫道:“是青薰吗?是你来看我了吗?”他连唤了几声,室内再无动静,只有破损的窗纸被风鼓动,传来如人呜咽的声音。
“原来是我听错了。”箫竹笙沮丧地垂下了头:“青薰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我这么想它,说不定它早把我给忘了。”
“吱吱”又是两声清脆的鼠叫声,这次箫竹笙听得真切,确定自己绝没有听错,刚刚低落的情绪瞬间好了起来,他笑着道:“你这只小老鼠,怎么如此顽皮,既然来看我,却为何藏藏躲躲不肯出来相见。”
耳边传来女人银铃般地娇笑声:“我怕出来会吓坏了你。”
箫竹笙听到女人声音,大惊失色,竟忘了身上有伤,翻身就要坐起来,却牵连了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咧着嘴咝了一口气。眼前青影一闪,有人在耳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箫竹笙定目细瞧,只见眼前俏生生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这少女生得腻肤蛾眉,双腮凝脂,两只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十分机灵可爱。她身上着了件淡青的衣裳,素缕轻罗,更衬得少女如早春初绿的杨柳,纤姿婀娜,玉色生香。
“你······你是谁?”箫竹笙呐呐着问道:“是······是妖吗?告诉你,我虽然受伤,但也是正宗的仙门弟子,不是你能随便吸了阳气的。”
那少女嘻嘻笑道:“什么吸阳气?箫呆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青薰,你刚刚不是还念着我的名字,怕我把你忘了,怎么转眼功夫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箫竹笙惊得肩头一抖:“你说······你是青薰?你是只能化人形的女妖?”
青薰哈哈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青薰,我是个鼠妖,那天夜里误食了灯油,被蒙堵了心窍,才会暂时失去法力,箫竹笙,你现在是怕我还是嫌弃我呢?”
箫竹笙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苦笑着道:“没想到你的道行已经这么深了,象你这样能化人形的妖不嫌我修为清浅,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嫌弃你。至于说怕······”箫竹笙低低叹了口气:“我自幼没有父母亲人疼爱保护,四处流浪,受尽欺凌与苦楚,虽说我这人向来胆小懦弱,所怕之事甚多,但若说最怕的,只有世道与人心。你对我这么好,我想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怕你?”
“你想我?”青薰跳到箫竹笙床前,喜滋滋地问道:“这么说你也象我一样害了相思病?她的脸突然放大到箫竹笙的面前,玉面朱唇,淡香盈鼻,令从未和女人有过近距离接触的箫竹笙骤然间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张脸也迅速地涨红了。他急着摆手否认:“我没有害什么相思病,但我确实很想你。”
青薰不在乎地笑道:“想我就行了,反正你那天说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既然不嫌弃我是妖,我自然也不会嫌弃你道行低,咱们就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吧。”
箫竹笙惊得张大了嘴巴,结巴道:“你······你说什么?我们两个在······在一起?”
青薰歪着头鼓着腮道:“对呀,两个人互相喜欢,不就是应该在一起吗?”
箫竹笙瞠目,“青薰,你知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青薰哈哈笑着原地转了一圈:“在一起就是手拉着手过一生一世的意思,箫呆子,你甭考我了,我什么都懂,别忘了我的道行可比你高得多!”说完得意地一屁股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却不想那椅子是个活动的,她又是重重地一坐,很用了些力道,那椅子栽了两栽,就哗啦一声响塌了下去。
青薰一屁股墩到地上,苦着脸直嚷疼。箫竹笙见她摔倒,生怕她受了伤,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去扶她,可他刚一动,后背就是剜心蚀骨的一阵巨痛,他脚下一软,正摔到了青薰的身旁。
青薰急忙将他扶坐回床上,仍是俯卧着,她小心地察看着他背上的伤,只见伤口上虽然涂了药,可依然乌紫发黑,许多地方都有浓血流了出来。她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箫竹笙,你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箫竹笙点了点头,见青薰眼睛都红了,若再说下去只怕会有眼泪掉下来,他心里一阵感动,眼睛酸酸的,暗想无论青薰是人是妖,如此关心自己、心疼自己的人这一世怕也只有这一个了。他不想青薰太难过,急忙随口敷衍道:“虽然是受了点小气,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你看这房子,要不是代人受过,我是无论如何混不到独居一室的待遇的,要是在以前那样人多眼杂的地方,我们也不好相见。所以青薰,这不是坏事,是好事,你不要难过了。”见他这样说,青薰的心里更加难过了,一颗晶亮的泪珠凝在眼角,晃了两晃,终于禁不住自身的重量,默默无声跌落,滚至唇边。青薰吃惊地感觉到了那抹淡淡的凉意,伸手去摸,正触到了那滴泪珠。
她前几天才对自己说不会流情伤的眼泪,今天就首尝了泪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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