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满天，不及你

　　06

　　我才十二岁，已像成人一样觉得冷，觉得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到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我像只小兽只会躲在巢穴里舔舐伤口，望着穴口不敢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一切都做得很小心，几乎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肇事司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看上去很干净，不像是亡命之徒。他一口咬定是他酒驾过失，愿意一力承担责任。警察彻查了司机的身份背景和各种人际交往关系。

　　发现这个人的背景，人际交往真的都很干净。几年前父母双双得病去世，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天天开货车谋生，来往的都是一拨司机。之前谈过女朋友，前不久嫌他买不起房嫁给了别人，他为此一直郁郁寡欢，天天买醉消愁。

　　村子里的人听说了他的事，都连连惋惜，说他很孝顺懂事，不论谁家有困难，都会伸手帮一把。几位受助良多的村民，说着说着眼泪直淌，警察们也是唏嘘不已。

　　调查到这儿，只能将整件事定性为单纯的酒驾过失。司机根本就不存在任何作案动机。

　　就在案子即将盖棺定论时，突然来了位年轻的小姑娘。她身着黑裳，头戴白花，满脸愁容来探监。

　　姑娘一见司机就泪流满面。

　　司机很震惊，拍着铁窗问她：“你怎么来了？”

　　姑娘哭哭啼啼说很感激他为孩子出的巨额医药费，但孩子还是没能救活，自己又回到了婆家。又痛哭流涕说老天不开眼好人没好报，竟然会让他锒铛入狱。

　　警察嗅出不对，带这位姑娘去拘留室仔细盘查。姑娘惊魂不定，磕磕绊绊，半隐半瞒说出她知道的：这次是听同村的人讲起，知道司机出事了，才来探监。司机是她同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前段时间知道她出生不久的孩子得了眼癌，需要大笔医药费维持生命，没过几天就拿着五十万给她，让她安心给孩子治病。

　　再多的，姑娘死活也不说了。

　　但关键点已经浮现——经济并不富裕的司机哪里来的这笔“巨款”？警察大喜过望，揪着这条线索不放，花费好大一番功夫，终于逼出了司机的实话。

　　原来那姑娘与司机青梅竹马，两人感情很好。两年前，姑娘满20岁，家里为给年近30的兄长准备娶亲的彩礼钱，就将她以三十万高价“卖”给了城里一位瘸腿小伙子。姑娘含泪出嫁，却也对婆家充满美好期盼。不想却是所嫁非人，婚后受尽瘸腿老公百般欺凌，终于忍着折辱诞下一个女婴。

　　婆婆嫌弃是个女婴，对她的态度更加恶劣。又不久，女婴被查出得了眼癌，时日无多。婆婆一家更是直接放话，若不将女婴丢弃就将其赶出家门，再不认她这个媳妇。

　　姑娘抱着孩子走投无路，想着再也活不了。挑了县城的大江，想抱着孩子一跳了事，哪想被醉酒路过的司机救了。

　　司机本对姑娘暗怀情愫，在姑娘被“卖”时，也很想“买”下她，但当时家徒四壁，又有重病双亲，实在是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姑娘被“卖”他人，自己也只能默默祝福她将来幸福。

　　此次亲睹母女俩的遭遇，又想起自己破碎数次的感情，司机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他将母女俩悄悄安排妥当，心中却是抱着必死的念头。

　　舅舅找到了司机，提出要花100万来买他一条命，问他答不答应。

　　司机本不答应，舅舅声泪俱下，编造谎言，百般说服，拿出所谓的苏振廷夫妇臭名昭著，恶贯满盈，而自己受他们威胁，性命堪忧的证据。

　　司机感慨这世界实在太多黑暗，横下心收了钱，要帮舅舅脱离苦海。

　　他给母女俩留了一半的卖命钱，让她们一定不要放弃希望，好好医治，努力活下去。又将剩下的一半全数匿名捐给红十字会。

　　他想，以自己一条烂命，能给这世界带来光明，也算死得其所。

　　在舅舅的确切指引下，他挑了个时机，喝了两瓶烧酒，狠狠将货车撞向我父母所乘的轿车。

　　警察对一些细节还存在疑惑，譬如舅舅是通过何种渠道找到涉事司机的？他们再三盘问我舅舅和涉事司机，但两人都说是酒吧偶遇。

　　警察虽疑惑，但也无计可施。

　　正在这个当口，秦淮携了表姐，舅妈一起去探监。

　　秦淮只是面带真诚地看着舅舅，说道：“你放心，你的家人我会替你安置妥善的。”

　　舅舅听闻面色更白，浑身发颤，但没说什么。

　　表姐和舅妈都哭得不能自抑。

　　秦淮又说：“你的葬礼也会办得风风光光的，来参加的人一定非常多，到时候，你的女儿和妻子会上台亲自宣读你的生平，让在场的人都知道你都做过什么，最后会隆重地将你残存的骨灰送进墓园。当然了，肯定不能跟苏先生和苏太太同处一个墓园。不过，本市就那么一处高档墓园，这样，你就只能葬在中档墓园了。但万一中档也没位置，那也就只好委屈你入葬最普通的墓园了。”

　　表姐和舅妈狰狞着要扑向秦淮，被狱警及时制止。

　　舅舅惨白着一张脸，隔着铁窗讥讽说：“秦淮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我进来，你就万事无忧了吗？别天真了！当你以为幸福唾手可得时，无尽的深渊正在底下默默凝视着你。”

　　秦淮不置可否，掸了掸笔挺的西裤线，凝视他淡淡说：“我就是深渊。”

　　这场交谈不欢而散，舅舅始终未再说什么，倒是表姐和舅妈什么脏话臭话都从嘴里冒出来了。
　　没过几天，法院判决就下来了。

　　舅舅被判死刑缓期3个月执行，而司机被判执行死刑缓期半年执行。

　　我最后一次看见舅舅，正是雪花纷飞之时。他更加衰老了，几乎没几根乌发，倒是装着工整讲究，好似还如往常般风度翩翩。上运送车前，他意味深长看着我，送了我最后一句话：“小心秦淮。”

　　秦淮正站在我身旁，听见他说的话，也只是吊了吊嘴角，帮我拢拢了身上的红皮大氅。

　　后来，舅妈和表姐都被送出国。其他不怀好意的一干亲戚也被驱逐出本市，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秦淮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舅舅，他动用了神秘的力量，最终得到更为确切的消息。

　　那天我还如往常一般，呆在他的不远处，手里捧着热橙汁慢慢啜饮。

　　一位黑西装大声说出他探听到的消息：“涉及到金爷的势力了。”

　　秦淮翘着二郎腿，放松地靠进宽大的黑皮沙发。啜饮着一杯热茶，挥了挥手说：“到此为止。”

　　黑西装领命退出办公室。

　　我有很多话想要问秦淮，但自己都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究竟要开口问些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渐渐沉默寡言。

　　他见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款款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都忘了吧。”

　　彼时，我一直接受心理医师的治疗，病情稍稍好转，情绪也很稳定。也确实不适合深究这些黑色的东西。

　　现下，熟悉的人或亡或散，身旁来来往往都是新人。偌大天地，只我茕茕孑立，形影单只。我竟然也没特别难过。

　　又过了一年，心理医生说我的病情无大碍了，可以恢复学业。

　　秦淮考虑半晌，给我请了数个家教，要求在半年内补上我所有拉下的课程。

　　家教团队非常专业，他们制定了科学合理的教学方案，悉心教导，我也不想再被拘在秦淮身旁或是家里，所以也学得格外认真。

　　渐渐我赶上了同龄人应有的学习进度，半年后顺利重返校园。

　　秦淮考虑良多，给我换了所学校，隐瞒了我的身份，每天专车接送。

　　我插进了初三（一）班，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备战中考，一天到晚都埋在题海里，也没心思搭理我这个插班生。

　　我反倒松了口气，不用跟同学沟通交流于我而言是幸事。我恐怕需要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来适应全新的学校，全新的环境。

　　只用跟知识，题目打交道的时光非常单纯充实，慢慢我想，这才是一个正常学生该有的生活吧。那些恐怖辛酸的过往也好似渐渐褪色消散，但我知道，它们只是潜伏在深深的河底，一旦水流湍急，它们就会毫不留情涌泄而出。

　　经过一整年的复习备战，我如愿考上了本市一中，这样上名牌大学的愿望又多了一重保障。
　　此时我的心绪更加稳定了，足以应付周遭的人事。

　　尤悠悠就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点，走进了我的内心。

　　她像一轮小太阳，不知疲倦向周围发散火热的光芒，照亮、温暖别人。

　　记得报到第一天，她穿了一条橙色连衣裙，整个人青春靓丽地不可思议。她坐在中间一排的位置上。笑眯眯冲我招手：“这里，有空位！”

　　她长得真漂亮啊，我恍惚地想。

　　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要选我做你同桌啊？”

　　她笑容可掬说：“怕你被人欺负呗，你那会儿那么傻，那么呆！”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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